我能直接感受到母亲那种痛了
人物周刊:谈谈创作《好儿女花》的初衷?
虹影:母亲过世之后,奔丧的过程中就想写这本书,回到北京就开始创作。
《饥饿的女儿》是35岁写的,《好儿女花》是45岁写的。两本书相隔10年,这10年风风雨雨,波澜起伏,经历了两场官司,发生了很多的事。相同的是都在写和自己相关的事——告诉别人,告诉自己,去寻找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不同的是我的身份在发生变化,以前我是女儿写女儿、女儿写母亲。现在是写了一本母亲给母亲的书,母亲给女儿的书。
这些生活就在我眼中,几乎想都不用想,马上就能看到开头是什么,结尾是什么。只是我需要考虑该怎么写,哪些要回避。
人物周刊:这个过程中你对母亲的理解有变化吗?
虹影:我以前看见母亲为我、为这个家庭做出牺牲,也看见她作为普通妇女中的一员,成为一个时代的牺牲者,但我想得不透彻,不理解她牺牲到了某种深度。而这一次我成为了一个母亲,我能直接感受到她的那种痛了。她身上的悲剧性是延续性的,她在那个年代承受的一切会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到后来继续受那样的歧视侮辱,而且是来自她的亲人。一个女人没有做母亲,就感受不到母亲为爱所忍受的一切。
人物周刊:在《饥饿的女儿》里,我们更多读到的是你的痛苦和愤懑。
虹影:对。那时很盲目。当时收音机里念《圣经》,每一个字我都能背下来,但那其实是盲目的信,同样,那时的叛逆是盲目的叛逆,那时的愤怒也是盲目的愤怒。到28岁时就不一样了,知道自己要什么、真正的奋斗在什么地方了。那时一心要离开这个国家,跟当年一心要离开重庆一样。18岁时一心想离开自己的家乡,28岁时一心想离开中国,38岁时一心想离开西方。每个人的命运里面有好几个关键的时刻,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人物周刊:明年你就48岁了,还会想离开什么吗?
虹影:还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再说。(笑)
人物周刊:据说《好儿女花》删掉了很多内容?
虹影:写作用了一年,后头这两年在改,天天盯着电脑,思考到底哪个地方要、哪个地方不要。我把很多东西删了。原因就像我在书中最后写的那样,我有什么权利指责我的家人,指责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是参与者,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人物周刊:这两本书会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把家人也逼得太紧了?
虹影:这不是自传,这是自传体小说,虽然自传体小说有作家的影子。如果只是为了揭家丑,我根本不必写这样的书。香港有一个女作家,用英文写了好几本书,全世界畅销。她公开演讲,说她写每一本书都是为了报复,因为她小时候在家里受尽了欺负。这样的作家,我一点都不尊敬,而且拒绝看她的书。我写书是为了寻找答案,自我忏悔。我把自己当成最大的罪人,所有过错都是我的。
人物周刊:怎么看书中的“二女共侍一夫”?
虹影:这本书不是关于我个人的婚姻,我的婚姻只是我们母女关系中的一段插曲,我母亲才是最重要的。然后我写到了每个姐姐的婚姻。我也写到母亲跟男人们的关系,母亲和男人们的关系影响我跟母亲的关系。母亲其实知道我整个儿的生活,知道我从小是怎样一个人。
我跟男人的关系,永远是跟我母亲对着干的,包括我跟这个男人的婚姻,也是。我母亲根本不喜欢这个人,而我当时就是要跟这个人。包括后来的两姐妹和一个男人的这样一种关系,我母亲也知道。但我一直以为母亲不知道。悲剧在于我们竟不能公开说明。我母亲认为说了我会担心,而且她很自卑,认为自己在我面前是个无能为力的母亲,没法帮我做任何事情,一旦说了,我会更远离她。
我已经敢首先说自己是错的
人物周刊:80年代你和一帮文学青年有一段“颇为大胆”的生活,现在怎么看?
虹影:每个人都有一段《在路上》的生活。那是在“四人帮”倒台后,好像我们处于一个解放的时期,其实不是,所有苏醒和解冻都非常缓慢。打个比方,一个艺术家搞行为艺术展,你开门的那刻,公安局的人来了。艺术家、诗人走在最前面,很多人都被抓了,刚从监狱里放出来,马上又被抓进去了。我好几次差点被抓,后来从窗子里爬出去了,还好跑得快。
人物周刊:你对爱情的独占欲似乎不强?
虹影:怎么说呢,对爱情的理解跟以前不一样了。年轻时每一个人都是独占的。十八九岁,撒娇、任性、吵架、闹脾气,所有女孩子都经历过。根本对爱情一无所知,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它不是理性的。
这一次失败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就懂了爱情。因为这次是你跟一个“父亲”的那种失败。男人毁灭你,可以再找一个男人,父亲毁灭你,不可能再找一个父亲。
人物周刊:从初恋时的老师到上一位丈夫,中间还有过“父亲”这样角色的男人么?
虹影:没有像他们两个那么明显。结婚之前肯定有过很多恋爱,但都非常短暂。因为在结婚之前我真的不想结婚,对婚姻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时候男朋友特别多,根本就不相信爱情。而且我是有意要做给我母亲看的,让她看到我是多坏的一个女儿,要让她心痛,要引起她的注意。我那时觉得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她带来的。其实我整个都错了。
人物周刊:对《好儿女花》中的“小唐”,你是不是笔下留情了?
虹影:我是要给人一个机会。我写这本书,不是想报复谁,否则出来的可能就是专门针对我的婚姻的第二本书了。
每次我梦见6号院子时,我梦见的不是我母亲,而是我养父。梦见我跟在他旁边,一起做煤球。常常想起我最小的时候,搬个凳子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守在炉子边上做粑粑。
很多作家背或颈椎会痛,我永远不会。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因为他是一个船长,他们总是蹲在地上吃饭。我们家桌子凳子不够,他也蹲着吃,我跟着他蹲在地上吃饭。所以我有个习惯,写作都是蹲在椅子上。所有能量在腿上面,腿是直的,身体是平衡的。
我回忆这些很美好的画面就够了。他就是父亲,我为什么要那么傻,要去找一个父亲,来折磨自己,来毁灭自己。
人物周刊:如果说你母亲的不幸大部分是时代造成的,那么你笔下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的不幸,是什么造成的?
虹影:我们每个人都在找原因。我们会说是历史造成的,或者是我母亲造成的,却没有一个人说是自己造成的,从来都把这个过错归于别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对多少人造成了伤害。比如你要是敲开那个“小唐”的嘴,他肯定会说是我的错。而我在这本书里写得一清二楚,所有过错都是我的,我已经敢首先说自己是错的,这是我的勇气和人格。
人物周刊:你相信生命的轮回?
虹影:我一般不太相信,但我对鬼神是很敬的,尤其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女儿不仅性格像我母亲,她的额头、她的嘴角、她的笑、她的动作、她看人的样子,都跟我母亲一模一样。现在她才两岁就要决定自己穿什么,你给她开门她会哭,她让你关上,她自己来开。我每次看到她就觉得上天对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