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门客栈
上午9点,唐家岭中街上的彩票店开门了,昨夜的烟味还未散去。任智一边打扫满地的烟头、桔皮、瓜子壳,一边打开机器,然后出一张3D彩票,为南站卖报的邓老爷子留着。
30出头的任智以前在农业部下面的一家行业报工作,非在编人员,有“野战部队”的那种精明和自成逻辑。尽管来唐家岭干彩票才半年多,他已自诩能洞察底层社会的秘密,“我这里就是新龙门客栈,在天远地远的地方开一个店,没人看好,结果你的生意比别人都好。你想想呀,唐家岭这整条中街都是让你花钱的店,只有我这个店能够给他们带来发财的机遇。”
在任智看来,唐家岭有两个地方最能见出人的生存状态,一个是车站,一个就是他这儿。不过,来彩票店最多的倒不是上班族,而是在这里做生意的小老板、店员和民工。他们总是穿着老气的黑色夹克,老手成天趴在桌子上研究曲线图,每个月要吃掉上百根铅笔,新手则带着兴奋而腼腆的笑容,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即开型彩票中挑花了眼,是“点石成金”呢,还是“红樱桃”?是“甜蜜蜜”呢,还是“财神到”?
一个留小胡子的矮胖男人一直在气鼓鼓地刮3元钱的“红樱桃”,一次只买一张,发现没中就把它一扔,再回柜台去买一张。如此循环往复了七八次,还是没中,他又捡回刚刚扔掉的一张,仔细查看,摇了摇头,突然起身,两三秒后就消失在门帘外。
另一个鸡窝头的男孩子,只花了28元就中了118元,他让任智兑给他100元,剩下的18元又买了几张彩票,又中了个10元的,他添了些钱,买了更多的彩票。几趟来回后,他倒亏了100块。他在附近一家餐馆打工,上个月开始买彩票,已经花了八九百,中奖收回的钱占其中的两成。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输完了口袋里的钱就走,“等中了10万元,我就不打工了!”
彩票店一角高挂着一台小电视,上面滚动播放着摇奖信息,和中国福利彩票的宣传语:“扶老,济困,救孤,助残”,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尊面容可亲的财神爷。这家店上个月出了一个10万元的大奖,中奖的是村里的一个小老板,“当时他真是惊慌失措啊!”
在一个人均收入偏低,“都没什么人打车”(一的哥语)的地方,彩票店多少能够满足一下人们对于财富的幻想,每周二、四、日的晚上尤其如此。唐家岭玩双色球的人最多,这3天是开奖的日子,虽然白天一样可以买,但彩民总愿意在20点50分开奖前一个小时排起长队,好像买得越晚中奖几率越大似的。在这样一个烟雾缭绕的晚上,小老板们热烈地讨论可能出现的数字,农民工带着一身白灰观察着红蓝球的走势,上班族也忍不住要花掉手上的零钱来“刮一个”,手里还提着隔壁旺家超市的购物袋。
任智觉得,虽然自己和小老板们要为上班族提供服务,但上班族们活得不如自己滋润,“他们平时接触的是白领,要和上层的人去比”,而他则可以“把自己放平”,和底层打成一片。
“我这里海纳百川,喝醉酒的人也来我这里玩儿,舌头还没捋直呢,你只要把他哄好了,他就高兴了。有一来趴桌上睡一天的,也有把兜里的钱花完了第二天后悔的。来者都是客,我也不能不卖给他呀。而且你不让他买,他会认为你是挡他财路,所以我只能把嘴巴闭上,希望他能中奖。”
“还有一个人,经常过来翻看被刮过的彩票,有时候还真能给他捡到。大老爷们,30多岁,啥也不干,都认识他。每个行业都有寄生虫嘛,他就专门干这个。后来我就不给他兑奖了,我说,你真要兑奖咱们对半分,这毕竟是我租的房子。”
“有花钱特别疯狂的,我觉得没有必要。有些就是来穷人里头炫富的,北京有钱的人多得是,你算什么呢?有一个人,手上戴着很粗很粗的金戒指,和金链子,晚上我指给你看。”
说了那么多,任智又开始抱怨自己消息封闭,“现在整天在唐家岭不出去,不看报纸不听新闻,小奥来北京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水票”比身份证更重要
接近中午的时候,邓老爷子来取自己的投注彩票,不出意料,他又小小地失望了一回。这是一位68岁的“北漂”,十几年前就来了北京,但依旧一口浓重的武汉普通话。他一个人住在唐家岭6年了,从没回过湖北,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子女,或者子女在哪里。
他总是戴一顶NBA的帽子,待人友善,但没有什么人去和他闲聊。他的报摊是唐家岭仅有的一家,以前北站附近也有一家,奥运会前被拆了架子,国庆前后,连报带人都消失不见了。老爷子的说法是,“那个人卖盗版书,被抓了撒!”虽然卖报,但老爷子自己并不怎么看报,“只看天气预报,”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也看杀人的新闻,杀一两个还不看,杀多了才看!”
老爷子说自己以前在武汉当过正局级干部,刚来北京时做生意,一年能挣四五万块钱,买彩票赔了23万,最高中奖纪录是500元,现在还欠朋友的钱。冬天报纸不如夏天好卖,夏天每天能赚40块,冬天只能赚个25块。
这里最畅销的4份报纸是《京华时报》、《新京报》、《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后两者再次证明了它们的发行量和渗透力,虽然有人每次都说“老板,来一份《参政消息》”,而前两者则体现了唐家岭本地人与外地人口味的差异,“本地人买《京华》多一点,上班的、关心形势的就买《新京报》。”老爷子说。
唐家岭外地人与本地人的数量对比接近17:1,但外地人对这个村子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几乎每周唐家岭都会召开村民代表会,但从没邀请外地人参加过,“上级也没要求……” 村党支部副书记董建华说。
11月北京接连下了3场大雪,许多小巷成了泥水沟,不往脚上绑一个塑料袋就没法出行,24岁的诗人杨海明在一个雨夜几乎毁掉了一双鞋子,他写道:
在一个黑漆漆的雨夜
我终于一脚踩进了泥里
那些稀泥和石子像久违了的情人
在我鞋里缠绵
“操他妈的!”
我不知道那些灯光去了哪儿
只好一路抱怨着回到家
打开电视
调到凤凰卫视
可只看见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在作报告
说要彻底响应国家号召做好国庆期间唐家岭镇的安保工作
杨海明去年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卖过“人民大会堂指定用品”,干过央视广告代理,当过书店里的小伙计、图书编辑,推销过炒股软件,一年多来最大的改变是,“以前是很傻很天真的小盆友,现在初步了解了国家机器是怎么神秘地运转着的。”
对于村里的问题,外地人习惯在百度贴吧上抱怨,本地人则有更为原始和直接的方式,“我们就跑到北边的村委会骂去了!”一位大妈说。后来,村里运来一些碎石子儿,铺在路上,总算救了急。
廉思告诉我,“蚁族”高度关注时事,包括近年一系列网络事件,他们租房时可以不要厨房、不要厕所,但是不能没有宽带。
调研报告显示,“蚁族”的网络使用率高出全国平均水平,79.61%的人相信,网络行为可以对现实产生影响。百度唐家岭吧里,经常有房客抱怨房东“黑心”,比如房间供暖不足啊,比如网速慢得连QQ都上不去还照收每月40元的上网费啊,比如想提前搬走押金不退啊,还有人发起倡议,要搞房东黑名单与白名单。而房东也会责怪一些房客的“素质”:往楼道里吐痰啊,招呼狐朋狗友来住处闹翻了天啊,而其中占绝对多数的本地人还会说,以前唐家岭清静,不是这么脏乱差的。这自然会被外地人视作得了便宜还卖乖,“没有我们这些外来人,你们哪来的退休金,你们的年轻人哪来的工作,你们的别墅是我们这些外来人给的!如果我们都不在唐家岭了,你们指着什么活,种地活?种什么能让你们年薪几十万?等我们全部走了,唐家岭除了虫子,还有什么?”
本地人与外地人最大的矛盾集中在每月一次的“收水费”上。村委会对“收水费”的解释是,唐家岭的水源是村里自己打的深井,因为租房者众多,逐户安装水表并不现实,所以便统一强制收取每人每月10元的水费(小卖部等则至少收取40元)。
收水费的执行者是村里70名左右的联防队员,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支充满战斗力的队伍。早几年,唐家岭治安不好,联防队员通过威慑和巡逻,赶跑了盘踞京郊向商家收保护费的社会人。这两年,他们又因为“执法”严格、敢于出手而闻名网络——联防队员身着“综治”制服,会在某一天清晨守住唐家岭各条胡同的大小出口,留下10元换取一张“水票”即可走人,否则,不论你是“忘记带了”,还是“不住这儿,看朋友来了”,都无法蒙混过关。有上班族说,因与联防队员起口角而被打的情况并不鲜见,
有人总结说,在唐家岭,“水票”比身份证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