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代表”改变的人生

　　中国周刊记者  徐一龙  河南焦作报道

　　从1993年到2003年，姚秀荣做了10年全国人大代表，但她说，真正的代表只做了七年，前三年是“哑巴代表”，没做事。照这种算法，姚秀荣一直是“代表”，因为落选后，她仍然在做事。

　　大年初四，在焦作市市中心的东方红广场上，姚秀荣站在一堆气球前。春节的时候，她批发了气球到人多的地方卖。最好卖的是喜羊羊、灰太狼、天线宝宝造型的卡通气球，三元钱批发价，最高五元钱可以卖出。

　　多年前，“姚大炮”曾经让整个城市闻名，现在，她好像只是个精神头十足的卖气球的老太太。

　　退不出的江湖

　　这个卖气球老太太的业余生活，可完全不同了。

　　2010年春节大年初四上午，姚秀荣连接了两个电话。

　　一个是上海打来的，反映自己房产纠纷。电话打了40分钟，姚秀荣忍不住说：“你也不害怕浪费电话费？”

　　还有一个是浙江打来的，对方自称是个县委书记，因为冤案落马，刚刚出来，找姚秀荣申冤。为了让姚秀荣相信自己的话，他在电话里赌咒发誓。姚秀荣赶忙拦住话，“大过年的，说这个多不吉利啊。”

　　这么多年来，不断有人把电话打到她家里。

　　头几年，很多人还不知道她已经不是人大代表了，她得跟人解释；后来，再解释，人们说，知道了，然后接着说自己的事，照样叫她姚代表。因为电话太多，姚秀荣干脆停了固定电话，手机也用侄女的名字登记，可还不断有陌生人辗转找到她。

　　很多事，姚秀荣不好管，也无力管了，不当全国人大代表已经7年了。

　　2003年，姚秀荣落选人大代表后不久，也退休了。那一年，她55岁，退休工资492元。第二年，她老伴就下岗了，几无收入，一直跟着他们的侄女正在上中专。

　　身体一直很结实的姚秀荣，毫不犹豫地再就业了。

　　开始，她帮着北京一家企业推销臭氧解毒机。后来，她和毕业的侄女一起卖箱包，到河北白沟批发，回焦作卖货。不过，她最感兴趣的，还是2009年得到的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

　　那个餐馆就在她家隔壁，4月份的一天，姚秀荣在门口遛弯，被老板叫住，央告她帮忙找些服务员。姚秀荣就真的找了五六个，下岗或者退休的女工，上门打工了。

　　那个餐馆的主营是海鲜，姚秀荣主要的工作是洗海鲜、择菜，忙的时候也端盘子、收桌子。

　　在这里，她遇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也都认识她，“还有人说我在这里打工，是丢人大代表的人咧。”

　　姚秀荣见不惯的事情，还是忍不住管一管。一次，一个女服务员上菜时，一个酒酣的官员拉着她的手抠手心。姚秀荣把服务员叫过来，自己走上前，“我给你服务！”对方马上清醒了，“大娘，你休息下吧。”

　　有些看不惯的事情，她也只能看着了。很多人在这里公款吃喝，乱开发票，“吃一百，发票要开2000。记账的话，吃一次，要记10次、20次账。”

　　如果，她还是人大代表，这些亲身经历的事情一定会被她大声地说出来。

　　有些小事可以不说，有些事情她还是接着说，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还有没有用。

　　2007年的一天，她在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门前有点犹豫不决，她的手里拿着份医疗事故的材料，在失去了人大代表资格后，法院还会接待她吗？

　　“虎威仍在”

　　在担任人大代表期间，姚秀荣参与监督的流程很简单——筛选有价值的材料，直接以人大代表身份找公检法机构要求督办。

　　焦作日报社前副总编辑卢靖之，一直是姚秀荣的“智囊”。对于汇聚到姚秀荣的各种材料，卢靖之会先过一遍，判断哪些材料是乱告状，哪些材料可信一些。

　　而落选之后，她和向她求助的人一样——找代表。

　　2007年，河南省国土资源调查规划院院长刘维德辗转找到了姚秀荣，希望她过问自己孩子的医疗事故案件拖延不办的问题。2005年，这个案子一审判决刘维德获胜，二审发回重审后，却一直没了音讯。

　　“她落选时，我还在电视上看过报道，但是感觉她就像老虎，虎威仍在。”刘维德说。

　　姚秀荣依然是姚秀荣，在看了包括医疗事故鉴定等材料后，她当场骂了出来。随后，她找到几名现任省、全国人大代表，在材料上签字。

　　2007年的一天，她揣着材料来到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前。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因为监督多起案件、帮助法院接待信访，她曾多次出入河南省高院的大门。

　　但现在，她已经不做人大代表四年了，法院的人还会认她吗？

　　“我是焦作草民姚秀荣。”在法院门前，她打通了河南省高院监察联络室主任戚瑞成的电话，在电话里自我介绍。没想到的是，戚瑞成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

　　“她这个代表是替老百姓说话的。”在接受《中国周刊》记者采访时，戚瑞成说，他对姚秀荣印象深刻，“虽然卸职了，我心里还是当她是代表。”

　　戚瑞成所在的岗位，经常接到人大代表递交的材料，不过几乎都是在任的人大代表，像姚秀荣这样卸任后，仍然找上门来的，也只有一两个人。“她是有胆识的，路见不平，就要去管。”

　　姚秀荣递上的材料，很快进入督办程序。2009年，此案再次判决，刘维德胜诉。

　　为刘维德材料签字的，有现任人大代表王梦恕。王梦恕连任第九、十、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

　　王梦恕是北京交通大学的博导，两人在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届别相识。“很多材料都是签我的名字，其实功劳是姚秀荣的。”

　　姚秀荣落选人大代表后，几乎每年都会找到王梦恕帮她签名递材料。这个大学教授非常信任高中没毕业的姚秀荣，一般都会签字支持，“那么敬业的代表很少了。”

　　不过，不是每一次姚秀荣都会得到支持。

　　2009年，她为一起案子，找焦作市一名全国人大代表，希望对方能在材料上签名，敦促司法机构重视。这名人大代表在焦作市一所大学任职，“我上午跑到新校区，下午跑到老校区，他接待我了，但是不愿意签名。”

　　这个时候，2003年落选全国人大代表的失望，会或多或少地再上心头。

　　事实上，7年前姚秀荣甚至差点没资格落选，因为她几乎没有资格参选。

　　“参选”三次半

　　如果论“参选”人大代表，姚秀荣算是经历过三次半。

　　2003年，她第三次参选全国人大代表，但最终落选。这给她的打击很大。在接受央视《面对面》采访时，她说，要以直选的方式参选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

　　姚秀荣的好友、焦作日报前副总编辑卢靖之说，因为不再是组织推荐，她参选人大代表直选的唯一路径是，要有30名省人大代表联名推荐。

　　卢靖之是焦作市人大代表，曾经与姚秀荣等各级人大代表组成一个“七人代表”，积极履行人大代表的监督职责。

　　近千名河南省人大代表，姚秀容找不够30个愿意签名的人。参选就此半途而废。

　　相比后两次参选，姚秀荣首次当选和连任，几乎是一帆风顺。

　　1993年春节的初六，姚秀荣上班时，从工厂门卫口中听说，她被选上了全国人大代表。那时，这个以工作能力超强闻名的女工，既不相信，也不知道人大代表是什么。她对报告喜讯的门卫说：“哪有这好事，你一工人，还想当这表、那表，戴上你的表吧！”可没几天，厂里政工科的干部就让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马上去开会。还穿着蓝色的工装，姚秀荣就被送到了焦作市人大，然后来到了郑州、来到了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参加了全国“两会”。

　　对于这次参选，姚秀荣只记得，之前，市里组织部来过一个人，厂里把她叫到政工科，在一个遮住内容的文件上签了字。

　　这一年，姚秀荣就同时当选了焦作市解放区人大代表和全国人大代表。

　　1995年，沉默了三年的姚秀荣在全国“两会”的分组会议上，当着国家领导人的面，“炮轰”部分基层领导视察工作时，不但铺张浪费，而且无法听取民意的现象。在这次会议上，她得到了“像这样的代表，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的称赞。这不但奠定了她为弱势群体代言的基调，也让她的连任一帆风顺。

　　1998年，姚秀荣高票连任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前两次当选如此轻松，当时，姚秀荣不但不知道自己获得多少票，甚至也不知道，全国人大代表是由省人大代表选举产生。

　　在第二任上，姚秀荣不懈的监督，促使河南南阳一起刑讯逼供致死人案的判决，得到公正的处理。她也开始自学法律，将注意力放在司法腐败上，监督了诸多刑事案件和经济案件。她名声大振，家里也几乎成了一个上访接待站。在这时候，人大代表姚秀荣开始与民众之间，开始形成一个特殊的管道，一个民意上传下达的管道。

　　“那时候，几乎每天凌晨两点才能睡。”姚秀荣说。

　　2001年3月份，焦作市“天堂”录像厅发生特大火灾后，她对记者直言“一把火背后有腐败”。也正是在那时候，姚秀荣得到了一个抹黑焦作、抹黑河南的名声。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选举前，焦作市人大拒绝推选已经当了10年代表的姚秀荣。

　　包括王梦恕、卢靖之等人大代表主动找到了河南省人大，为姚秀荣陈情，她才获得了候选的资格，不过，选举结果与很多人预料的一样，落选。

　　被“代表”改变的命运

　　如果不做人大代表，姚秀荣仍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好打抱不平、干劲十足、不留情面。

　　姚秀荣是河南内乡人，上初中时，她就见不惯弱者被欺负。“见到那种富家子弟欺负穷同学，我一脚就踢上去。”靠这个性格，她当上了初中的学生自治机构的“校主席”。

　　高中没毕业，她就到安阳的工厂担任刨工，1973年调到焦作市起重机械厂当刨工。1990年代初，时任焦作日报副总编辑的卢靖之曾经做过一个记者体验的策划。去起重机械厂体验的女记者，一回来就大喊累得受不了。女记者跟的就是姚秀荣，她根本无法跟上姚秀荣的工作节奏。五六十斤的构件，别的工人都要等吊车吊，姚一俯身就抱起来放到车床上。因为工作效率太高，在计划经济的时代，姚秀荣一个人的产量，竟然抵得上三个人的。她也因此获得了焦作市、河南省劳动模范，还得到了全国五一奖章。这，也帮她叩开全国人大代表之门。

　　直到现在，姚秀荣仍然有特别的能力。接受《中国周刊》记者采访时，凡提到的人，她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电话号码。

　　姚秀荣很“粗暴”，当人大代表时，经常向政府官员拍桌子，有时候还直接骂出来。这一点，一直被焦作市的官员诟病，不过，河南省高院监察联络室主任戚瑞成倒有不同评价。一次，姚秀荣参加法院组织的大接访，一个为琐事反复上访的老百姓，也挨了姚秀荣的骂。让戚瑞成吃惊的是，法官们反复做不通思想工作的人，竟然被姚秀荣骂通了。

　　人大代表的身份不期而至，然后陡然远离，女工姚秀荣的好打抱不平、干劲十足、不留情面的性格被不断放大，自己也在变化。

　　因为监督的案件比较多，她向律师们自学了法律。她跳出原来的圈子和见识，和报社副总编结成好友。她像真正的知识分子一样关注公共领域的问题，她最关心司法腐败和用人不公。她也在反省，10年人大代表生涯，虽然扳倒了不少官员、翻了很多冤案，但都局限在个例上，她的立法议案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果能够重来，她愿意把更多精力参与推动立法上，“因为那样可以帮助更多人。”

　　不做人大代表已经7年了，来找她反映问题的人变得少了起来，可她仍然不能完全像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一样了。她要看材料，还会到老友卢靖之家里商量事，她还会跑到郑州、北京找人签字。

　　那十年的人大代表生涯，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她。   

　　姚秀荣

　　第八届、九届全国人大代表

　　河南焦作人，普通女工出身，曾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性格直爽，当选人大代表后，以敢于直言著称，人称“姚大炮”。曾在全国“两会”省代表团分组讨论时，公开批评部分领导视察工作劳民伤财。时任河南省委书记李长春赞扬：“像她这样的代表，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积极履行人大代表的监督职能，曾与其他代表一同，夜查当地派出所的不作为行为，两名所长因此免职。多起司法不公的案件在她的监督下得到妥善解决。一时间，焦作市、河南省乃至全国多地的民众纷纷向姚代表反映问题。

　　2003年落选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同年退休。至今仍然不断有人向她反映自己遇到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