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杨柳坪》

　　记者：远处的北川老县城永远定格在了2008年5月12号的那一天，再过几天就是5·12汶川地震两周年的纪念日。很多人会重回这里，祭奠死难者，而就在这面山上，有一个北川县的山村叫杨柳坪。2008年《新闻调查》摄制组第一次去到那里，纪录下了地震刚过时人们的生活，2009年我们重访杨柳坪，如今，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将第三次去到那里，看看那里的人们如今生活得到底怎么样？

　　解说：2008年的大地震，我们是在灾民安置点上遇上了杨柳坪村的老叶夫妇，他们正好要返乡重建，我们跟着他们第一次到了杨柳坪，他们11岁的儿子在地震中遇难，老叶夫妇说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生一个孩子。

　　同期：不管是儿是女我们愿意自己生一个，好好地培养他。

　　同期：还是像以前培养那个小孩一样。

　　解说：2009年，我们第二次来时，老叶夫妇再生一个孩子的事仍没能如愿，他们决定到市里的计划生育指导站去做咨询，现在，他们的心愿实现了吗？

　　解说：在杨柳坪村，许多人的生活被地震改变，12岁的文超，母亲在地震中遇难。一只同样在地震中失去了母亲的小猫，陪伴文超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2009年我们再次来时，大了一岁的文超，似乎更加内向了，他的爸爸文志贵告诉我们，文超除了和小叔文志全还能说点话，和其他人就很少交流，也从不和人说起去世的妈妈，文志贵想再找个媳妇成家，但最让他担心的就是文超的想法。

　　同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主要的是娃也不容易接受这种，他总觉得还是他原来的妈好。

　　解说：又一年过去了，文超的爸爸有没有找到新媳妇？如果找到了，文超又能接受吗？

　　文超的小叔文志全也在地震中失去了女儿，去救女儿的路上，志全因为救别人耽误了时间，没能救出自己的女儿。

　　同期：她太听我话了，我相信如果是她活着的话，写作文她会写《我的爸爸》，写这篇作文。

　　解说：2009年我们再来时，志全的妻子已经怀孕4个月了，在B超检查仪器里，志全第一次见到了还没出世的孩子。

　　同期：看见小手在动，这样踏实一点，心里要踏实多了，我是想要女儿，再得到一个那么乖的女儿。

　　解说：如果生产顺利的话，志全的孩子现在该有七个月了，母子都健康平安吗？刚进入杨柳坪，我们就在路口遇上了志全。

　　同期：有一帮人，村里面。

　　同期：那个就是志全，左边那个就是。

　　同期：旁边抱着的那个小孩，是不是就是他的孩子？

　　同期：孩子也抱出来了，就是他了，那个就是，那个就是志全的媳妇了，孩子也在。

　　记者：志全，你好。

　　文志全：你好，你好。

　　记者：我们是新朋友，第一次见，你第一次见我，我见过你了。

　　文志全：我是第一次见你。

　　记者：小心，那是孩子吧？

　　文志全：对。

　　记者：都已经抱出来了，行吗，这天气抱出来。

　　文志全：行，在搞建筑。

　　记者：我从这能过来吗？还得祝贺你，当爹了。

　　文志全：谢谢，到家玩吧。

　　解说：路口的这家人这两天正在修蓄水池，志全是过来帮忙的，从这条路上去就是志全的家，志全告诉我们，他家的新房子全都建好了。

　　记者：这是住过来多长时间了？

　　文志全：快一年了。

　　记者：有一年了。

　　文志全：一年了。

　　记者：志全，我发现你的这个房子是特有特点，你看这有羌族感觉的，然后还有点西洋感觉的。

　　文志全：这样修不过时，有点像洋楼，但是又有点羌族的东西。

　　记者：这对比明显了，你看你老房子在那儿。

　　文志全：老房子就是没装修，舍不得，好大哦，手上没有钱，有钱还是一样要把它恢复出来、

　　记者：这个小家伙，乐呢，见她爹乐呢。有七八个月了吧？

　　文志全：是，七个月。

　　记者：还没问呢，男孩女孩？

　　文志全：女孩。

　　记者：女孩，那不是正好随了你心愿了吗？你去年不是说就想要一个女孩，是不是？来得真是时候，叫什么名？

　　文志全：文艺，文化的文，艺术的艺。

　　记者：小名小艺。

　　文志全：豆豆，小名叫豆豆。

　　记者：叫豆豆，长得像谁，现在看得出来了吗？像爸爸。

　　文志全：都说像她的外婆。

　　记者：像外婆？

　　文志全：都说长得像外婆。

　　记者：就是你自己带，还是说有别人来给你帮忙？

　　刘桂芳(文志全妻子)：自己带。

　　记者：那个小妹妹是谁家的？

　　文志全：我大哥的。

　　记者：大哥的，偶尔也过来给帮帮忙，搭把手。

　　文志全：对。

　　记者：挺熟练的，你看换尿布换的。

　　解说：重新得到了一个小生命，对于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亲来说是最好的安慰。

　　记者：那现在有得干了，在家里面整天逗孩子。

　　文志全：收工回家没事，就是逗孩子玩。

　　记者：再给你添点东西。

　　文志全：谢谢，拿玩具来了。

　　记者：豆豆，这是我们那个摄影师刘昶他们家闺女玩过的一些玩具，闺女大了，用不上了，然后给小家伙带过来，给豆豆带过来，咱们挑一个，这么多好玩的，看你拿哪个？

　　文志全：拿哪个，拿。

　　记者：抓周，咱们抓个周，抓哪一个。

　　文志全：抓，拿。不怕，拿。

　　记者：随便，看你抓什么。

　　文志全：这个好耍，是带响的。

　　记者：全要啊，全要都给你。当时你就一直在产房外面等着？

　　文志全：是一点钟进的产房，她是剖腹生，三点多就出来了。

　　记者：剖腹产的，那会儿也挺紧张的吧？

　　文志全：紧张，把她外婆都喊来了。

　　记者：当时你就看见了。

　　文志全：看见了。

　　记者：当时啥感觉？肯定记着呢那种感觉？

　　文志全：那肯定高兴嘛，又有了一个。

　　记者：这几个月带过来感觉怎么样？

　　文志全：累。

　　记者：累是吧？一个是房子又得弄，然后孩子还得带。

　　文志全：忙还是忙点，忙完了，回来看见小孩，一笑 手向你张着，还是觉得高兴，忙点，累点也就没有什么了。

　　刘桂芳：给你买了这么多玩具啊？

　　记者：来，桂芳来坐。

　　刘桂芳：你看你把这尿布弄的。

　　文志全：又撒了我一腿。

　　刘桂芳：你给人家(尿布)没有弄好。

　　文志全：她二姐换的。

　　解说：我们这次来杨柳坪的时候，再过几天就是5·12了，如果没有两年前的那次地震，志全和桂芳原来的女儿，现在应该11岁了。

　　记者：还有三天又到5·12了，怎么过？

　　文志全：天都给过了，天能代表我的心，在下雨，昨天、前天天气都还好。

　　记者：就从今天开始下的雨吗？

　　文志全：不提了，不提了。人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后看，猪都知道往前，它用嘴巴拱的时候往前，它不会往后。我现在就是，包括所有跟我们一样，有遭遇的很多人都是，失去就是失去了，再怎么想都没用，想也是白想，改变不了，谁不想呢？谁都在想。像这样有两个多安逸，大的把小的抱着，我坐在这说话，多安逸。

　　刘桂芳：想肯定有时候要想，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想还是要想，怎么会不想？这一个，至少有一个要好一点。

　　文志全：太阳，太阳出来了，今天人多，耍到多晚都可以。

　　刘桂芳：你看叔叔阿姨，买这么多东西给你耍。

　　文志全：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我吃点，爸爸吃点，给爸爸吃点，来，爸爸吃点，你又要抓我。

　　解说：在闲聊中，我们向志全打听其他人最近的情况。

　　文志全：老叶他们是四月份流产了，有四五个月了，流产了。

　　记者：老叶？

　　文志全：对，流产了。

　　记者：都已经四五个月了，我刚才也想问你们这事，那他们情绪？

　　文志全：情绪肯定不稳定，本来他们年龄也大了，好心去劝他，反倒会勾起一些回忆，所以说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好意思，把孩子抱到他们那里去，毕竟你都抱到手里了，你都看到了，我还又失去了，随便谁，我相信出了那种情况，心里面肯定会难过的。明明希望破灭完了的时候，看到一线希望的时候，那个希望又破灭了。

　　刘桂芳：怀着的时候，两口子好高兴。

　　记者：是吧。

　　刘桂芳：怀上的时候。

　　记者：那其他人呢？我们以前的一个小采访对象，文超。

　　文志全：是我侄子，有点孤僻，其实估计他和你们这几位沟通要好点，我就想请你们去帮我沟通有些问题。

　　记者：他不是有些话愿意跟你讲吗？

　　文志全：他以前是这样的，现在性格不喜欢跟人沟通了，已经不喜欢跟人沟通了。

　　记者：青春期也到了。

　　文志全：是，一个是这个问题，还有一个就是他妈妈，毕竟是一个组合家庭，可能是这个方面，但是凭我们的观察，从他新妈妈对他的这些事，确实还是好。

　　记者：超哥他爸爸已经又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

　　文志全：农历二月份，因为我记得去年我们也看到，他爸爸实际上心里也有点顾虑，就是说担心孩子接不接受，就是结不结婚这个问题。

　　记者：那后来他跟你念叨过这个事吗？

　　文志全：他从来不提，有了新妈妈，他从来不提 从来不说这些问题，你问，他就一笑，嘿嘿，小孩子家，就是嘿嘿一笑，你就不知道他心里，究竟隐藏了些什么东西。

　　解说：志全的新生活看起来让人宽慰，但刚听说的老叶家和文超家的情况，又让人感到有些担忧，志全带着我们先去探访文超家。

　　记者：他们这房子什么时候盖好的？

　　文志全：跟我一起盖的。

　　记者：小心，抱着孩子呢。

　　文志全：五哥。

　　记者：正好在。老文你好。

　　文志贵：你好。

　　记者：你是第一次见我，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文志贵：这个我认得。

　　记者：节目里见过你。

　　文志贵：过来坐嘛。

　　杨孝清(文志贵妻子)：稀客，来坐。

　　记者：你好，我们脚都很脏。

　　文志贵：不存在，不存在。

　　记者：进来把这么干净的房子踩脏了。

　　文志贵：没事，进来坐。

　　记者：那回头你们再打扫，要祝贺你们，你们新婚。

　　解说：文志贵的新媳妇也是本村人，在地震中也不幸失去了七岁的女儿，两个在地震中受伤的人重新组合成了一个家庭。

　　杨孝清：都是本村的，都是一个大队的，毕竟都还是性格各方面都了解，觉得他还是性格比较好。

　　文志贵：知道我这个人老实、忠厚。

　　记者：都知根知底。

　　杨孝清：人家说还是像个持家的人，还是靠得住。

　　文志贵：我们两个是同一个命运的人，我感觉性格上都差不多。

　　记者：去年你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就提到了，你有一个顾虑，就是考虑到超哥，他现在这个年纪，会不会接受一个新的母亲？

　　文志贵：是有这个顾虑，我说我说一个(媳妇)，他就不干，不高兴的那种样子，本来我那娃儿就不怎么开腔，他就是表现上好像很不安，还没有一个适应过程，他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记者：五哥心里的这些顾虑，当初也跟你讲过是吧？

　　杨孝清：讲过，我说你千万知道，你儿子如果是不答应我们这种，我们就算了。他说，他慢慢跟娃娃说，但是确实开头娃娃就是不接受，后来超哥他还是慢慢的接受了，听到他们这些幺爸、伯伯劝他。

　　记者：到了这个家里面以后，怎么跟超哥聊这个事？怎么相处？

　　杨孝清：我觉得(相处得)还是可以，他就是回来，你说给他弄点什么吃的，他还是好高兴的，我觉得他心里还是有我。

　　文志贵：只能慢慢来，这么大一个家，一个人在家里，像他去读书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嘛。

　　记者：这两年时间这种变化，恐怕是以前十几年，几十年可能都赶不上的这种变化。

　　文志贵：肯定的，这个是事实。

　　杨孝清：捉弄人，天老爷捉弄人。

　　记者：只能这么想，先苦后甜吧。

　　文志贵：就是，人要想宽绰点，顺其自然，任何事情都考虑在心里面，简直压力太大了。

　　记者：五嫂多听听五哥这种话。

　　杨孝清：是，所以说我心里难过的时候，他就用这些话(安慰我)，心里做点准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下去的，还是会慢慢起来的。

　　解说：文超的爸爸带我们去看文超的房间，他告诉我们文超在绵阳八一小学读书，要下个月才会回家，这意味着我们这次没法见到文超了，文志贵想找一张文超最近的照片，让我们看看，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张2008年拍的照片。

　　来到杨柳坪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们去探望老叶夫妇一家，叶嫂刚流产一个多月，身体还好吗？老叶夫妇的生活和心情，现在又怎么样呢？

　　记者：老叶，你好，这算是我们一年以后又和你见面了，这些树都是什么树？

　　叶光明：全是梨树，去年你们来的时候，不是正在开花吗。

　　记者：真结梨吗，今年。

　　叶光明：有一点，但是不多。

　　记者：叶嫂你好。

　　叶光明妻子：你好。

　　记者：干嘛呢？

　　叶光明妻子：洗菜。

　　解说：2008年，老叶的家几乎成了废墟。现在，除了厨房和厕所，新房已经基本盖好了，老叶说，房前的这棵梨树是地震前就有的，建新房时老叶特意把它保留了下来。

　　记者：当初院子扩大，没想着把这个树挪个窝，或者怎么着？

　　叶光明：肯定没有，我觉得这个树还是很有意义的。

　　记者：有什么意义？这树有什么特殊的故事吗？

　　叶光明：纪念意义，主要是5·12，5·12 我在屋里跑出来的地方，也在这个地方。

　　记者：就在这儿？

　　叶光明：在这儿避险。

　　记者：等于是当时5·12前后那些记忆都跟这棵树有点关系。

　　叶光明：有很大的关系。

　　记者：当宝贝好好留着了。

　　叶光明：一直都把它留着，我说的它将来老了，我还要在这里再栽一根，永远后面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