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别离

　　吉尔吉斯斯坦华人们的生存与去留困境

　　金俊南随身背着一部移动座机，随时随地和仍留在吉尔吉斯斯坦(以下简称“吉国”)的华人联系，一方面了解该国骚乱的进展，另一方面劝说吉国南方华商会会长杨彩平尽快回国。在吉国6月12日发生骚乱后，杨多次冒着生命危险组织南部华商撤离，并动用自己的一切社会资源，配合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保证华商的人身安全，撤离吉国，顺利归国。在1300名中国公民陆续回到祖国后，杨彩平和一小部分华商仍留在那里，保障华商的财产安全。

　　“还在吉尔吉斯斯坦时，只想着生命最重要，财产无所谓，但是回国后，又开始想着财产问题了。”金俊南说。由于杨彩平在吉国官民之间、吉尔吉斯族和乌孜别克族等民族间都有深厚的关系，所以，杨的留守几乎是他们财产安全的最佳保证。“但是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们希望她尽快回国。”6月19日，金俊南说。

　　骚乱打破了原有秩序，华商们面临着人身安全与财产、去和留等问题的选择，由于牵涉众多，选择困难，他们陷入迷惘和无奈中。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境遇是华商在国外求存的艰难写照。

　　枪声火光中的煎熬

　　回国好好睡了两天后，他们才恢复了精神，之前的几日，他们在吉国的枪声中备受煎熬、精神焦虑。

　　吉国官方的口径是骚乱发生于6月12日，但所有归国华商均称，骚乱发生于6月10日晚9点左右，首先在奥什州的一家夜店内，一群吉尔吉斯青年手拿石头、刀子和枪支与另一伙乌孜别克族小伙子发生冲突，随后冲突不断升级直至发生枪战。

　　华商吴增长在奥什州的住处和发生骚乱的夜店仅隔20米。那栋楼里还住了100多名华人华商。他们先是听到有人吵闹，后来枪声大作，谁也不敢把头伸出窗外察看。

　　金俊南的住处距离骚乱处也不远，他形容说密集的枪声像中国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声。

　　枪声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吴增长、金俊南等人彻夜未眠，他们在观察局势，并通过手机向当地人了解事态，并向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吉国南部华商会会长杨彩平汇报情况。杨彩平要求所有华人华商相互通知，第二天不要上班。

　　下半夜时，开始有人放火。金俊南看到火光冲天，甚至有人在扔手榴弹，街上传来尖叫声。

　　11日早晨，透过窗户，吴增长看到奥什州市区四处起火，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个新的起火点，警方根本无力救援。放火者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头上缠着红带子，手拿刀枪，在楼群间乱窜。

　　6月12日，有人朝金俊南所住的房子里扔石头，他住在3楼，但窗户玻璃还是被砸碎，还有人冲上来撞门，金俊南和其他5个人手拿菜刀、棍棒，守在门边，幸运的是，门没有被撞开。其中一个女孩吓得瑟瑟发抖。

　　而在距离奥什市区30公里以外的卡拉苏市，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华商会将大多数华人华商组织到一个叫做“红太阳”的大市场里，这个大市场由华人杨勤川和杨彩平夫妇投资。尽管这个大市场配有枪支弹药库和36名保安，而且骚乱没有波及到卡拉苏市，但难以平息的局势还是让众多华人华商将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的货物丢在吉尔吉斯斯坦，陆续搭乘中国政府的包机回到国内。

　　“一开始，无法判断局势，天天在房子里看电视，发现骚乱没有平息的迹象，就开始想回国，但是航班都取消了。”华商范润轩说，“这时候，国家及时包机，接我们回国，有些人护照丢了，都可以直接上飞机。只要是中国人，都能上飞机，我们非常感谢祖国。”

　　动荡政局动荡命运

　　作为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商会会长，杨彩平亲自将华人华商一批批地送到机场，但她自己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她把那些自愿留下来的华商们组织起来，分片每日对华商的库房、物流部进行巡逻，并送馕喂饱看守库房的狗们。

　　之后，她又以个人名义一一拜访她在当地建立的关系，包括周边所有的村镇干部，既有吉尔吉斯族人，也有乌兹别克族人，给他们送钱送礼。她还整理出所有村镇干部的电话，以及大使馆、机场等等电话，然后分发给每个留守的华人华商，以便他们在困难时求助。

　　但18日，一家华人投资的轧钢厂还是被烧，老板被打伤。

　　已经回国的商人们，大多没有回到他们在福建、浙江等地的老家，而是留在乌鲁木齐，每日聚集在一起，交流各自得到的来自吉尔吉斯斯坦的消息，他们从开始的人身安全的焦虑中转移到对财产的关心。因为这几乎是他们多年积累的全部。

　　商人范润轩对吉尔吉斯斯坦的前途并不乐观，他表示，如果事态平息后，能将库存的货抛掉就很好了，他不打算继续在吉尔吉斯斯坦发展了。

　　“这次骚乱，让很多人对吉尔吉斯斯坦失去了信心，都想把货卖掉了就离开。”南部华商会会长杨彩平说。她也对吉国的前途失去了信心。

　　自2005年以来，吉国政局风云变幻，给华人华商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1991年8月31日，吉尔吉斯最高苏维埃通过国家独立宣言，正式宣布从苏联独立出来，改国名为吉尔吉斯共和国，同年12月21日加入独联体，政体施行总统制。2005年，吉尔吉斯共和国爆发“郁金香革命”。在当年的7月10日举行的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选举中，巴基耶夫正式当选吉尔吉斯斯坦总统。

　　巴基耶夫上台后，杨彩平对新政府寄予厚望，她以为新政府会出台安抚老百姓的优惠政策，政局会越来越好，但没想到等了一年又一年，政局也没有稳定下来。

　　2010年4月6日，反对派骚乱要求总统巴基耶夫辞职，2010年4月8日，巴基耶夫辞去总统职务。

　　“一个人口500多万的国家就有100多个政党，20岁的男孩，几个人就可以成立一个党，然后把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握手的姿势像国家元首一样正规，人人都想当总统。”金俊南说。

　　连年来动荡不安的政局，导致不少中国商人改向他国投资，如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等，而原本从吉尔吉斯斯坦进口的周边中亚国家，也改向别国进口。

　　中海市场是比什凯克最大的华商聚集地，最多时有600多人，现在只有350多人，因为上半年生意清淡，一部分人已经先撤走了。

　　大唐市场是位于奥什州的一个华商聚集地，这是一个主要针对本地人的零售市场，最多时有100多商户，现在只剩下四五十户。

　　“现在看来，没有希望了。”杨彩平说。

　　“刀口舔血”的人们

　　早在2005年，在首都比什凯克，反对派们冲击总统府，赶走前总统阿卡耶夫时，华商们遭受惨重的损失，很多华人华商的货物被烧毁。动乱波及南部，很多本地的商户想赶走华商，因为华人的商品价格更为便宜。

　　更大的威胁是，巴基耶夫上台之后，任命库洛夫为总理。库洛夫却立即颁发了一个主要针对华商的“禁商令”，杨彩平立即出入总统府，先后面见了36名议员，最后为南部地区的华人争取到600个经商名额，但不久，库洛夫下台，禁商令取消了。但是，当初为了争取600个名额，杨彩平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

　　赵建龚于2000年到比什凯克投资，他认为，2005年到2009年，虽然政局动荡，但对华商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只要不闭关，对华商的生意影响较小”。因为在北部的比什凯克有华人华商5000多人，南部的奥什地区有华人华商1000多人，其中80%以上都是做贸易的，他们从中国进货，然后批发到乌兹别克斯坦等周边国家，只有10%的商品在吉尔吉斯斯坦零售。因此，赵建龚认为，骚乱导致周边国家封锁海关，导致商品滞销。

　　但金俊南却不认同赵建龚的说法，他认为，政局不稳，导致政府官员更迭频繁，继而导致政策不稳定。比如金融危机后，华商在吉国的利润大减，因此吉尔吉斯斯坦南方华商会出面和地方政府谈判，要求减税，得到了地方政府的同意，但是之后由于官员更换，老政策就又作废了。

　　警察们也会趁乱敲诈华商。2004年前，王维国在哈萨克斯坦做生意，但是由于警察敲诈严重，他和很多人一起来到吉尔吉斯斯坦的卡拉苏市，那时候警察对华人的态度不错，但是那年下半年后，警察的态度就变得很坏了。他们以查护照、海关收据等为名，敲诈华商，最初，给他们一两百索姆(相当于人民币一二十元)就可以打发他们，但现在涨到了一两百美元。

　　中国的商品在经过吉国的海关时，属于“灰色清关”，即给海关一些好处，海关就会放行，并不办理海关手续，商户们因此没有海关税单，这就给当地警察找到了生财之道，他们在检查市场时，以没有税单为由，对商户进行罚款，于是商户必须打点他们以免受处罚。

　　过节时，甚至有警察拦住华人华商，以查护照等为名，索要钱财，不过，给一两千索姆(相当于人民币150元到200元)就可了事。

　　因此，华商们必须与地方政府、警方、社会势力等建立良好的关系，过年过节，杨勤川都要打点安检局、公检法等部门，人多的部门给1000美元，少的部门给500美元。否则，平时就会被骚扰。

　　为了使华商们免受欺侮。2007年，杨勤川投资建设了红太阳市场，把卡拉苏的大多华人商户集中起来，而他和当地各种势力都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尤其和前总统巴基耶夫家族关系非同一般。

　　随着巴基耶夫的垮台，“我们以前这么多年赚的钱现在都砸在那里了(吉尔吉斯斯坦)”，杨勤川说。

　　今年4月，发生在比什凯克的骚乱对北部华商又是一次严重伤害，一家位于比什凯克的华人商场被烧，内有30多家华人的商铺；又因为闭关，销售量较往年同期减少90%。

　　此次南部骚乱，北部虽较为平静，但人心惶惶，街上行人稀少，华商的生意比骚乱前又减少80%，现在库房里还存有4月份以前进的货。

　　再危险也要留守

　　6月20日，从中国喀什市到伊尔克什坦口岸约260公里的公路上所能见到货车屈指可数。伊尔克什坦口岸是中国商品进入吉尔吉斯斯坦的最主要的口岸之一，距离吉尔吉斯斯坦边境线只有几公里距离。

　　口岸位于盆地间，四周皆为高山，虽然已是6月下旬，但山顶上仍有皑皑白雪，傍晚时分的空气含有冰雪的寒气。

　　这一天，口岸一派冷清，人迹稀少。伊尔克什坦口岸边检站副政委米建新称，6月10日以来，该海关一直没有闭关，并保证24小时通关，只要是中国公民入境，都要做好办理入境手续的工作。但吉国骚乱以来，出入境人数大量减少，从13日到17日，出入境人数仅为40多人，其中入境30多人，而出境者则是将货物运到吉尔吉斯斯坦的库房的司机们，他们卸完货后又回来了。

　　吉尔吉斯斯坦约有30名司机滞留在中国口岸，因为害怕回国，中方为他们办理签证延期手续，还为他们提供免费的食宿。

　　海关的数据显示，吉国骚乱严重影响了中吉贸易。4月6日骚乱前，每日通过这个口岸的中国货车100多辆；骚乱后到5月中旬，每天只有50多辆；5月中下旬以来，下降至每日二三十辆车；6月10日以来，总共只有20多辆车。

　　16日，口岸的装卸工们将货物装卸完毕后，都乘车到喀什市区玩耍了。

　　从华商们的销售额来看，骚乱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意，卡拉苏市的各个市场都是针对乌兹别克斯坦的批发市场，今年以来，卡拉苏市场的销售额下降30%到70%，奥什市区的市场是针对本地人的零售，其销售额也下降20%到30%。另外，无论是批发还是零售，利润都下降40%。

　　尽管如此，杨勤川还在等待着局势的稳定，一旦骚乱被平息，他即赴吉尔吉斯斯坦。其实，他很想从此离开吉尔吉斯斯坦，但是他觉得自己离不开了，因为他在吉国有大量的投资，除了红太阳市场，还有砖厂、物流公司等等。

　　他自我安慰道：“不管谁是总统，至少我们和地方政府的关系还是好的。”

　　此时，他的妻子杨彩平在吉尔吉斯斯坦为了能够保住红太阳市场，已经花费了30万美元，打点各种关系，以免市场又被人侵占。

　　“对于商人而言，国家稳定太重要了，否则没有人身安全，财产也没有保障。”杨彩平说。和其他众多商户一样，她现在很想回国或者去别的国家投资。

　　对于吉国华商们的遭遇，乌鲁木齐市一家面向中亚各国的供应商负责人蒋旭东说，赴吉尔吉斯斯坦等中亚国家投资的风险都很大，“那都是刀口舔血，因此他们赚取较高的利润完全是应该的”。

　　目前，吉国局势似乎还没有完全平息的迹象。

　　赵建龚获得的最新消息称，比什凯克也将爆发大规模骚乱，因此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建议北部的华人中的妇女、儿童先撤离回国，每户只留一个人看守。北部的华人华商已经纷纷回国，6月21日，机票预订信息显示，从比什凯克飞往中国的航班已经预订到6月31日了。

　　赵建龚等人将所有北部商户的联系方式登记好，上报给大使馆，并分发给各个华人华商。他还建议每个商户多多准备干粮和矿泉水，以防停电断水。据称，不少吉尔吉斯斯坦本国公民已经撤到哈萨克斯坦等国。

　　而在南部奥什地区，当地人更“准确”地通知杨彩平称，6月22日到25日，南部将可能爆发更大的骚乱，并劝她赶紧回国。但是她还是留了下来，“如果人离开了，什么都没了”。

　　赵建龚较为乐观地估计，如果吉尔吉斯斯坦新政府实在不能平息骚乱，俄罗斯政府必会介入的。“等形势稳定了，吉尔吉斯斯坦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但让他恐惧的是，在吉国，有大量枪支流失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