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千年
谢依合来现在有20%的人常年在外做生意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刘宏鹏 | 新疆喀什报道
南疆的每一个乡村都是一处“密境”,含蓄、隐秘而自足。它们的与众不同并非像戈壁上的玫瑰,而是胡杨掩映下的生土,只需时间微薄的馈赠,就能酿造出让人心底怦然的气息。
《瞭望东方周刊》选择的观察对象是距离喀什市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疏勒县罕南力克镇谢依合来村。小小村落的传说与传奇,足以印证这块土地的包容与博大:它的每一个孩子都因为饮斯之水而获得生生不息的力量。
谢依合来村生活着维吾尔族的一个分支。1000年前,他们的祖先从两河流域迁来,希望在这块土地上传播自己的信仰。1000年的宗教社会里,他们却卑贱地生活,甚至羞于提起自己的家乡。而如今,谢依合来几乎是南疆最富裕的村庄。
阿布达里人---行乞者正在摆脱缠绕他们千年的命运。
王子皈依伊斯兰教
路边笔直的胡杨参天而立,土墙人家在树后闪现,汽车发动机的鸣唱差不多是谢依合来村唯一的声响。这个静谧的村庄就此被分成两部分:可以看到公路以及无法看到公路。处于后一种境地的人们于是很自然地离开院子走到路边,想看看来客的模样。
66岁麦麦提。米专提却是被儿子——村党支部书记安外尔江。麦麦提找到路边的村委会的。老人身着普通衬衫,但颜色却是纯白,一如20世纪初欧洲探险家所记录的谢依合来村风俗。据说他拥有一本记录谢依合来历史的维文书籍。
罕南力克镇副镇长阿丽古说,虽然同是维吾尔族,但谢依合来村有自己的语言,她几乎无法听懂。
“我们来自伊拉克叫戴尔比特的地方。”米专提如大多数喀什老人一样嗓音响亮,中气十足。而在相邻的和田,老人们更习惯娓娓道来。这种区别,是历史留在两地人身上的不同徽记。
一直到10世纪末,佛教都是南疆的主宰。《大唐西域记》记载说,那时称为疏勒国的喀什“淳信佛法,勤营福利。伽兰数百所,僧徒万余人”。位于今天和田的于阗国则是佛教中心。东晋僧人法显游历西域后所作的《佛国记》说,他们住宿的于阗寺庙就有3000名僧人。
此外,道教和基督教都已传入新疆。
8世纪后期,漠北回鹘的一支西迁,在南疆及以西地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权力传承几代后被苏图克王子的叔父控制。他曾承诺在王子长大后移交王权,但一直没有兑现。
公元932年,年轻的苏图克王子皈依伊斯兰教,借此从他信奉佛教的叔叔手中夺得王位。这是伊斯兰教进入新疆的开始。
对于苏图克如何接受伊斯兰教,传说充满神话色彩。但可以想象的是,由于伊斯兰“殉教”的战争精神以及喀喇汗境内存在大量信仰伊斯兰教的富商,王子终于得以击败叔父。他成为新疆历史上第一位信仰伊斯兰教的地方政权首领,称苏图克。布格拉汗。
无论王权归属如何,喀喇汗王朝的汗王们一直喜欢给自己冠上“桃花石汗”的称号——“桃花石”亦是“秦”与“东方”的代表。布格拉汗的一位后裔干脆在钱币上铸上“东方与中国之王”的字样。
布格拉汗掌权后迅速而全面地清除了喀喇汗王朝境内的非伊斯兰教痕迹。
今天在疏勒县境内有一处莫尔佛塔遗址,包括两座残存佛塔和一组僧房遗址。古寺院遗址下层有烧为炭灰的木料,显然毁于一场大火。它是喀什最后的佛教遗迹。
圣墓守望者
962年,北宋建隆三年,苏图克。布格拉汗的儿子阿里。阿尔斯兰汗发动了对近邻于阗国的宗教战争。
“那时有8个人从伊拉克来,首领叫赛义德。吾布里。帕塔里。哈孜。哈孜生病死去,7个人就地埋葬了他,并且在这里住下。”米专提说,这就是谢依合来的由来。
不过,这位前村党支部书记、镇政府干事强调,他们的祖先是为传教而非战争而来。
这与20世纪初欧洲探险家对谢依合来的访问结果大大不同:当年的老人说,祖先是来参加喀喇汗王朝对于阗的战争,哈孜负伤后死去。一直到2004年,乌鲁木齐的学者还听到类似的讲述。而在阿拉伯语中,“哈孜”就是指参加“圣战”而活下来的人。
哈孜的墓位于谢依合来村南侧。在新疆,穆斯林称圣人之墓为“麻扎”,以同他们埋葬在一起为荣。谢依合来村的这处麻扎曾是罕南力克镇最大的墓地。不过在米专提小时候,地面上已经找不到圣墓的踪影。
70年代,谢依合来村修路时在这里发现了骨骸,村里的老人说,这应该是哈孜的麻扎。1989年,宗教人士建筑了一座带有清真寺门框的新麻扎。他们还用水泥和砖石修建了一座象征圣墓的棺椁。
这组突兀于乡间的“圣迹”难称精美。不过坟墓旁的几棵大树形貌沧桑。同行的老人说,只有它们从古时挺立至今。
麻扎的院子里不仅有满是尘埃的旗帜——这是朝拜者致敬的方式,还有不知谁家丢弃的书本:里面既有小学生笔迹稚嫩的作业册,也有盖着据说是古老印章的维文书。
像大多数拥有“圣迹”的南疆村庄一样,谢依合来曾围绕麻扎而建。后来随着绕开麻扎的公路穿村而过,村庄的中心慢慢转移到公路两侧。如今,从村里要走百十米才能到这处墙体斑驳的圣地。
麻扎旁的麦田曾经都是它的一部分,用来供养麻扎的守护者——被称为“谢赫”的守墓人。谢依合来就是“谢赫”的全称。
胡杨死了又生,厚厚的黄土墙倒了又垒。小小的村庄就这样庄严而虔诚地走过千年。米专提说,因为固守宗教礼俗,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村里还没有女性会骑自行车。
从有历史以来,村里的孩子都要上宗教学校。1955年,政府要求干部的孩子去普通学校。作为老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米专提成为谢依合来村历史上第一批不上宗教学校的人,“一共45个,我还记得很清楚。”
于阗国王族尉迟氏也是回鹘的一支,后以中原唐朝李氏为姓。在敦煌出土的《于阗王尉迟苏拉与沙洲大王曹元忠书》中,于阗王尉迟苏拉向割据敦煌的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报告说,于阗军在战争的第7年攻破喀喇汗的都城喀什噶尔,俘获敌人的妻子、大象、良马和财产。他随后还向宋朝皇帝进献战利品。《宋史。于阗传》中也提到,于阗僧人曾献“舞象”。
战争的第27年,阿尔斯兰汗在今天疏勒县的奥达姆沙地与于阗军交战阵亡。很快,喀喇汗的都城再次被攻破。
阿尔斯兰汗战死后,其子阿赫马德。本.阿里继位。他派人赴西方请援。根据正史,一支由宗教首领率领的穆斯林军队很快就抵达喀什。
以行乞和做割礼为生
1006年,于阗城被穆斯林军队占领。
由于缺少文字记载,后人已经很难体味这场战争的实况。但是今天在喀什与和田之间仍可以看到大量宗教战争中的“舍希德”---伊斯兰教“殉教者”的麻扎。一些麻扎的主人甚至被认为是穆罕默德的近亲,以及今天在中东仍享有盛名的古代宗教领袖。
但更多穆斯林和佛教徒的尸骨都已被黄沙湮没。
崇拜麻扎已经成为南疆穆斯林的风俗。根据传说,阿尔斯兰汗的身体葬在奥达姆,头颅埋在喀什市内。奥达姆麻扎是一个中心:从北面阿克苏、东面和田、西面克州到那里的路线上都有若干麻扎。不同方向而来的朝拜者依次朝拜这些麻扎,然后到达奥达姆。哈孜的麻扎就是这一方向上的固定朝拜之地。
但是,谢依合来村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
谢依合来人被其他维吾尔族叫做“阿布达里人”。虽然对这个词语的意思在学术上还有一些争议,但罕南力克镇副镇长阿丽古想了想说,“阿布达里”维语就是乞丐的意思。
行乞是谢依合来村传统的谋生方式,维吾尔族民间有“不会行乞的阿布达里人是个没手艺之人”的说法。其他维吾尔族农民甚至会在收获粮食后,在麦场故意留下二三十斤粮食“卡皮萨”施舍给阿布达里人。但是,由此也产生了一句嘲笑他们的谚语:“留给阿布达里人‘卡皮萨’,他们还要问你的秤是不是准确。”
在乌鲁木齐等地,甚至有其他地方的乞丐谎称来自谢依合来。谢依合来人的另一项著名手艺是为他人做割礼。阿丽古说,这在宗教社会也是一种底层职业。
1000年来,谢依合来村的男人们在农闲时一定要出去乞讨。米专提说一直到他的父亲成为村干部,自己的家族才结束了这种行为。
他告诉本刊记者,直到现在他们还受到其他村子的歧视。他当村党支部书记时,村里有两个孩子在镇中学上学,老师就笑话他们来自乞丐村。他不得不为此去镇中学交涉。
谢依合来村的孩子出去上学是一件难事,到现在这个村子只出过一名大学生和很少的高中生。
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们几乎从不与其他维吾尔族村庄通婚。米专提说,这样可以免遭嘲笑。他举例说,当地维吾尔族驱赶鸡鸭时有这样无心的口头禅:快回窝、这些要饭的鸡鸭!
在他的记忆里,从80年代起有几个本村男人在外面结婚后把妻子带了回来。但是到今天还没有谢依合来的姑娘嫁出去过。
而这些因自卑产生的自闭让谢依合来分外神秘。1000年来他们甚至不知道,在600公里外的和田洛浦县,也有一个自称随“帕塔里。哈孜”从西方而来的阿布达里人村庄。
对于谢依合来人为何如此落魄有不同说法。芬兰探险家马达汉在20世纪初拜访了阿布达里人的村落后记录说,他们曾在西亚的伊斯兰内战中导致一位宗教领袖伊玛目。侯赛因的死亡,结果被驱赶出家园,其中一部分因参加战争来到新疆,“他们受侯赛因咒语驱使,被迫以行乞为生。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每年都必须把讨饭的布袋背在肩上,到各地流浪乞食一段时间。”
据此分析,阿布达里人的祖先曾被处以行乞的惩罚。
当新疆社科院的学者访问和田的阿布达里老人时,他们说祖先与本地的伊斯兰信徒不属于一个派别。在对于阗的战争后,他们因受歧视还曾武力反抗喀喇汗的统治者,最后被刺字发配到此,所以他们的村庄叫“塔米格里”,即“脸上刺字人之地”。
全村存款超过千万
到11世纪末,于阗佛教徒的反抗被最后镇压,伊斯兰教取代了佛教在南疆地区的正统地位。
米专提说,村里的老人曾告诉他们,埋葬哈孜的那7个人生无所依,于是开始乞讨。
他回忆说,1958年时新来的区委书记曾经想解决谢依合来村的行乞问题,把全村273户中的243户迁到邻近村子,只留下村干部并从镇上迁来40户。
这个区委书记因此被调离。他刚走,不但人们大都迁了回来,新户也都走掉了。
第二次是1976年,上级派了工作组下来,让村民按照“出去3个月、在家9个月”,“出去6个月、在家6个月”,“出去9个月、在家3个月”的分类进行登记。最后要求“出去9个月、在家3个月”的写保证书,不得外出行乞。
“有两个人偷偷跑出去,被邻县民兵抓回来,还拉到镇上批斗。”米专提说,工作组一撤大家还是继续外出。
这种情况到90年代后期逐渐改善。安外尔江。麦麦提说,年轻人出去行乞经常挨骂,“人家说你到我这搬一天砖还50块,我为什么施舍给你?”慢慢地,年轻人就不愿出去了。到今天,只有一些50岁以上的老人还按习惯在农闲时出门行乞。
麦麦提觉得,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年轻人现在不行乞也可以找到活路。谢依合来村有278户、2130人,只有800亩耕地。过去年轻人不出去行乞就没饭吃,“50年代200多户、1000多人种这些地都没法生活。”
时间转过千年,谢依合来现在有20%的人常年在外做生意。
镇上的信用社里存的都是谢依合来村的钱。麦麦提犹豫了一会告诉本刊记者,全村存款突破了1000万元。阿丽古说,这个小村子在全南疆恐怕也是最有钱的。
米专提说,现在外村的姑娘们都想嫁到谢依合来,“我们村地少,不用做农活,姑娘嫁过来就在家享福。但是她们的父母都不同意她们嫁给阿布达里人。”
不过,看起来谢依合来人外出的问题就要解决了:一个叫“特区”的新事物就要来到喀什。山东来援建的内地人说,那时喀什、疏勒以及罕南力克都会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巴扎,他们会看到更多过去1000年都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本文史实参考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新疆史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