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渴的热瓦克
每月增加的几元钱电费使日加夫降低了使用洗衣机的频率,他家对现代生活的第二次尝试遇到了挫折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刘宏鹏 | 新疆和田报道
从托克提·日加夫家出来,左转走上四五百米,就是被称为热瓦克的一片沙丘。前几年县旅游局在这里立了一块无字石碑,使小城策勒的苍凉历史更加具体化。
和田地区的策勒县,一个因沙闻名的地方。流传广泛的说法是,县城在历史上曾因风沙三次搬迁。虽然还没有文字证实这一说法,但大多数人相信热瓦克的沙子下面就是上一次废弃的县城。
作为一项创举,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策勒人用了不到20年时间实现了“人进沙退”——日加夫一家现在居住的地方,就曾是滚滚黄沙。
不过,在水利欠账逾百亿人民币的情况下,阻止沙丘的侵袭已使策勒筋疲力尽。《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南疆三地州需要大约1500亿元资金才能有效改善水利问题。地方官员称,这是整个地区实现超常规跨越式发展的基础。
缺水问题的背后,是南疆地区沉重的人口负担。在全国人口自然增长率已降至千分之五的情况下,南疆地区的数字一直保持在1%以上的高位。在传统思维的影响下,人地矛盾使缺水问题更加突出。
“我们希望能在10年内逐步弥补历史欠账,这样策勒才会得到真正的发展。”策勒县水利局局长王军对本刊记者说。
从沙里抢下土地
热瓦克在维语中是宫殿的意思。67岁的日加夫说,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就告诉他这里有一座地下城市。
那时,日加夫还住在几公里外的策勒河边,热瓦克的沙包也比现在高。他偶然会来这里捡一些瓦片和古代钱币回去玩耍。一路走过来,他可以感到风沙从一望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迎面吹来,直扑自己的家乡。
策勒是大沙漠边缘绿洲中的一个。在塔克拉玛干周围,由于天山、昆仑山的山前降雨和雪山融水,洪水携带风化物在山前不断堆积形成三角洲。因此,从沙漠西北面的阿克苏,到西面的喀什、南边的和田,一直到东北面的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形成了数十个大小不等的绿洲。
最大的绿洲上坐落着喀什、和田这样的城市,略大一点的是县城,小一些的则是乡镇。
大大小小的绿洲如同一串项链被315国道串起,策勒就在最中间。从哈密吐鲁番盆地吹来的东北风,以及从阿克苏吹来的西北风,堂而皇之地把沙子搬运到策勒,使它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被浮尘和沙尘暴所笼罩。
几千年来沙丘不断南压,使绿洲一个个消失,如今只剩下昆仑山前的狭长地带。上世纪80年代中期,流沙推进到距离策勒县城不到2公里的地方。
策勒县策勒镇的农民日加夫在1967年由政府组织到热瓦克附近开荒。那时由于沙丘的侵入,原住户陆续搬走。“我们从策勒河运水过来,第一年开的地,第二年又被沙子盖上了。”
最后还是来自昆仑山的水挽救了黄沙迫近的县城:人们将洪水引到绿洲边缘挡住沙包,然后利用这个喘息之机种植林木。在拉锯战般的治沙之后,沙尘明显减少,人们还可以骄傲地宣称能从“沙中拿地”。
上世纪80年代末,日加夫终于在黄沙退出后的土地上盖起了房子。很多年里,他和其他农民一样在自家院旁挖个大坑,春天洪水下来时把大坑灌满,用于未来几个月的饮水和浇地。大坑水干之日,就是断水之时。
日加夫家的通讯地址就是策勒县策勒乡治沙站---因为这块土地是从沙里来的,还不属于任何村落。
这就是策勒人曾经“战胜自然”的故事。
最值钱的财产是电视机、洗衣机和皮帽子
不过,很多策勒的干部认为,他们远没有战胜自然,“你只要看看策勒人的贫穷就知道。”
就像日加夫家:最值钱的财产是2003年政府发的一台17寸长虹牌电视机。他忙着打开电视,只有一个维语频道、一个汉语频道。
第二件电器是花230元买的二手洗衣机,已经看不清品牌。这是在老伴如孜尼亚孜的强烈要求以及几个儿媳的怂恿下买的:几家人洗衣服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不过,很快日加夫就发现每个月要增加好几元钱电费。
于是,洗衣机的使用频率被严格控制。日加夫家对现代生活的第二次尝试遇到了挫折。
第三件,是日加夫去年花210元在县上买的皮帽子。他已经有两年没去过100多公里外的和田了。
皮帽子是维吾尔族男人的脸面,特别是对于日加夫这样上了年纪的农村老人来讲。虽然这种帽子以羊毛皮为里,黑色羔皮作面,但日加夫在夏天仍会戴上它。“这样头发都是湿的,太阳也照不到。”他自豪地解释说。
日加夫的房后有5亩地,都是开荒所得,杂乱地种了核桃、石榴和麦子。他用柳枝把房子和5亩地都圈了起来。他家门前是土铺的乡村道路,路边有红柳和胡杨。这样几亩地、几亩地的院子连在一起,一片郁郁葱葱。不过站在土路上,还是会看见远处的沙丘。
一条从南边来的一米多宽的水渠经过院子,分出一个水道进入他家。自从前几年不需要缴纳用水费后,他们家到年底会有1000元结余,所以去年他不顾老伴反对,买下了一生中最贵的一顶皮帽子。
“生活越来越好了,东西也贵了。”如孜尼亚孜说,他们和大多数农民一样,每天只吃苞谷馕,也许一个月里会吃几次肉。
日加夫说,如果都改种果树,年收入可能会增加两三千元。“但是老了没精神了,而且哪来那么多水。”
前几年,在水渠上游的村庄之间、农户之间都因为截水的事情发生过冲突。让维吾尔族年轻人不满意的是,外来的汉族老板正在沙漠边缘用机械开荒,使得地下水位下降。据说他们是政府招商招来的。
政府和汉族老板开荒很少用水渠里的水,他们一般打井用地下水。前往热瓦克无字石碑的路上履带印分明,那是拖拉机驶过的痕迹。
以前在热瓦克挖20多米就能见水,不过打一口井往往需要几万元,维吾尔族农民无力负担。而现在要见水,据说还要再深挖10米。
日加夫说,自从在热瓦克附近定居后,最大的事情是2003年政府给他们盖了抗震房。当时政府给了3600元建材,他把几乎全部积蓄---2000多元都投入了进去。
30多年来,他从土地上获得的微薄收入差不多都用来抚养几个孩子。一直到拿出聘礼给所有儿子都娶妻成家,自己才开始有真正的积蓄。
五六十平方米新房和同样面积的老房子接在一起。过去日加夫只是觉得新房的铝合金窗框更好看,但是最近南疆几十年未见的降雨使它们迥然有别:老房漏水。
日加夫的院子旁边就是几个儿女的家,最远的一处工地堆满材料,那是女儿家要盖抗震房。
孩子太多还是太少
日加夫有三儿一女,而他自己有兄弟姐妹6人。说到这里,老夫妇有些黯然:如孜尼亚孜年轻时几次怀孕都流产了。按照传统,孩子是真主赐予的礼物。年轻时的日加夫一直苦恼: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直到37岁,日加夫终于得到第一个儿子。他的很多亲戚朋友这时已经有了第六个或第七个孩子。日加夫现在有9个孙子、孙女,其实他还想要更多的孙辈,但自从儿子们分家后,已经很难让他们服从父亲的意志。
儿子们有自己的理由。其中有一个去乌鲁木齐见过世面,他对日加夫说,汉族人家里只有一个孩子都找不到工作,他们要是生再多的孩子,只有继续留在这里开荒、种地。
日加夫不再说话,他知道开荒的艰辛,记忆就写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现实让日加夫疑惑。宗教经典上说只要生下孩子,真主自会安排给父母抚养费用:让他收获更多粮食,或者通过其他途径而富裕。所以他年轻时曾把生活贫困归结为子女的缺乏---后来有了孩子,政府给他的钱不是也越来越多了吗?
不过现在情况却和经文上不一样:少生孩子的人获得了实惠。根据政策,领取《计划生育独生子女光荣证》和《计划生育父母光荣证》的家庭不仅领证当年可以获得3000元奖励,以后每年父母各会得到600元补助,直至终生。
即使日加夫没有如愿得到那么多孙辈,但策勒的干部们还是感觉到了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策勒县水利局局长马军在狭窄的办公室里敲了几下计算器说:“在策勒每增加一口人,每年至少需要增加1400立方米生产生活用水。”
策勒目前总人口超过14.7万人,虽然人口自然增长率几年来已从超过1.8%降到1.4%,每年仍净增2000多人,用水增加近300万立方米。“我们的节水空间有3000多万立方米,就不要干别的了,只能留起来应对人口增加带来的消耗。”马军说。
根据2008年南疆三地州人口和计划生育工作座谈会的数据,和田地区1990年人口为140万,2004年接近180万;喀什地区1990年人口近268万人,2004年已达到360多万。
根据《新中国成立60年建设新疆经验研究丛书》,从1980年到2004年,南疆克州、喀什、和田三地州人均耕地面积从2.47亩、2.97亩、2.49亩,分别下降到0.93亩、1.67亩、1.45亩。
在日加夫的几个子女里,土地最多的一家有12亩,如果等他的孙子、孙女们都独立生活时,整个家族恐怕就需要100亩土地。想起当初来热瓦克开荒时一家只需要五亩土地,他就免不了担忧---只能再去沙漠里开荒,还需要更多的水。
一想起这些,日加夫就会走到院子里,看看南边的大山:策勒的水都来自山上融化的冰雪。
几亿元拿到和田,就像一杯水倒进沙漠
马军说,策勒县并非绝对缺水。来自昆仑山的几条河流每年径流量是实际需水量的两倍以上,但降水集中在春天。洪水从山上下来,一路冲进沙漠里留不住。其他季节就缺水了。
缺乏控制性水利工程把水留住,是策勒乃至整个和田地区缺水的主因。对于年财政收入仅2000多万元的策勒来说,任何大型投资都力不能及。而在快速增长的人口面前,本来就窘迫的水利投入变得更加微不足道。
1996年,马军从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策勒县水利局。当时策勒非常想做的一件事是投入1800万元在波斯坦乡建设一个蓄水、供水设施,解决全乡五六千人的饮水问题。15年过去了,马军从普通科员升到水利局长,这个工程造价上升到4000多万元,但依然没有实现的可能。
“完成这么多年来我们制订的规划,需要投入110亿元。”马军说,据地区水利部门测算,和田水利历史欠账超过700亿元。加上面积更大的喀什以及人口相对较少的克州,这个数字也许要超过1500亿元。
投资最大的是水库等控制性工程,其次是节水设施。“谈不上高级节水设施,全县3800公里水渠中的2000公里都还没有任何防渗措施。”他说。
解决策勒缺水问题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迅速使人口增长变成负数,减少水的使用量;要么投入巨额资金弥补水利欠账。而这些计划中的水利设施,正是为了满足过去数年来增加的人口,并使他们找到富裕之路。
对于如何获得这笔“天文数字”的建设资金,马军心里完全没底。他认为,也许有70亿就可以先实现一个“质变”。目前,策勒每年可以获得1亿元水利资金。在两年前,这个数字是2000万元。他说,最近几年上级也在加大水利方面的投入,争取在明后年达到2亿元。“如果10年内能补足70亿,策勒就会变个样子。”
和田地区发改委副主任杨建超说,“没有水我们什么也干不成。”
他告诉本刊记者,和田一直拒绝高耗水企业的进入。即使如此,那些符合他们想法的农林加工企业也经常因为缺水而不愿投资,“做生意都讲风险,和田的水就是最大的风险。”至于他们一直希望得到发展的矿业,看起来与缺水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
马军说,策勒县目前称得上工业的只有两个企业:自来水公司和供电局。他承认,地下水水位有所下降。目前的要求是水渠全力保障基本农田供水,为了发展农业不得不开采地下水。如果不这样做不但无法吸引外来的农业投资者,寄予厚望的林果业发展也无从谈起。
“我们计划建7座大型水库。”对于水利投资,杨建超也觉得很痛苦。目前除了一座由企业投资已经建成,其他6座的资金还都没有着落。
“水利设施是公益项目,企业很难有兴趣。”他说,唯一获得社会资本的那座水库虽然兼具蓄水、发电等多重功能,但是由于地区特点,它大多数时间需要蓄水,影响了发电效率。
另外6座水库计划投资超过75亿元,其中一座的场地已经清理完毕,但是一直在等钱。
和田地区去年财政收入创历史新高:6亿元,但是只占全部开支的5%,其他都由上级拨款。最近几年政府着力解决民生问题,低保范围扩大,水平提高,投资需要也很大。不过一些当地干部认为,这种投入只能让农民维持温饱,不如集中有限的力量投入水利建设,“只要致富了,温饱自然可以解决。”
“几亿元拿到和田,就像一杯水倒进沙漠里,立刻无影无踪。”杨建超说,钱虽然不能解决南疆的所有问题,但没有钱却是眼下这里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