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三代人的千秋功业
冯建勇(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
新疆作为我国西北地区的门户,是我国最靠近国际宗教势力交汇中心和国际“热点”多发地区的省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简称“兵团”)正是一支组建于这样一个特殊地方、承担着屯垦戍边职责的特殊组织。从成立到现在,兵团已走过了56年的风雨历程。其间,三代兵团人在茫茫戈壁大漠间垦良田、兴水利、造绿洲,凭着坚忍不拔的勇气和毅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神话。
第一代兵团人:戈壁惊开新天地
“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这是1960年3月王震将军视察兵团农一师时的题词,也是兵团发展历程的真实写照。
1954年10月,遵照毛泽东主席的指示,解放军驻疆官兵连同家属近17万人,集体就地转业,组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党中央赋予其生产队、工作队、战斗队三大任务。
王群英就是在这个时候作为山东女兵的一员来到新疆阿尔泰,并成为农十师一名青年骨干的。
王群英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有三样东西最能表现当年的生活环境:第一是“地窝子”。当时没有房子住,战士们就在地下挖个洞,支起树干,在树干上铺好树枝及芦苇草,再在上面糊一层泥巴,中间开个斜坡作进出口,就成了“地窝子”。“它夏不避暑,冬不御寒,一觉醒来,浑身是土。碰到雨天,里头会积上一尺深的盐碱水。”第二就是粮食。一个人每月只有二十几斤的粮食,加上肉食、油料和蔬菜极缺,王群英和战友们干活时饿得头晕眼花。有的战友为了填饱肚子,煮甜菜皮、白菜根以及废弃的羊蹄甲和牛尾巴当饭吃,就连地上的草根也成了充饥的美食。“最厉害的是第三样:蚊子。很少有人知道新疆蚊子的可怕。”王群英所在的阿勒泰地区,是世界上的四大蚊区之一。据说,那里的蚊子能把树上的乌鸦咬得一头栽下来。为了坚持劳动,王群英和战友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全身裹紧衣服,脸上涂满泥巴。
1963年,28岁的王群英经人介绍,认识了大她4岁的湖北小伙肖万金。第二年,他们结了婚,婚后育有两子两女。和王群英一样,绝大多数山东女兵最终都扎根新疆,孕育了第二代兵团人。阿尔泰山灿烂的草原菊,额尔齐斯河两岸的白桦树,见证了他们的浪漫、坚韧和崇高的人生。
超负荷的劳动,在许多兵团人身上留下了烙印。王群英晚年被诊断为陈旧性腰肌劳损。
兵团人还承担了保卫祖国的戍边任务。1962年5月,新疆“伊塔事件”爆发后,兵团指挥部命令北疆各师抽调干部,前往塔城、裕民、霍城、额敏四县执行代耕、代管、代牧任务。又按中央要求,在西北部边界建立农场带,以此作为国防屏障。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王群英所在的农十师获得了长足发展。1966年的新版《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有了“北屯”两个字和一个相应的小圆点。这让王群英和战友们兴奋不已。毕竟,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创造者。农十师的张仲翰师长曾指着那个小圆点说:“别小瞧了这个小圆点,它可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最高奖赏。”
第二代兵团人:创伤与重生同在
兵团第二代经历了新疆的发展和转型,见证了兵团经受的挫折,也目睹了兵团的重生。
兵团建工师发改委的张其明,对这段历史的感触颇深。1949年,国民党驻疆部队宣布起义,他的父亲从一名国民党老兵,转变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骑兵第八师(现兵团建工师前身)的一位营职参谋。1954年,张其明的父母跟随部队参加玛纳斯河流域水利工程建设。在这里,张其明出生了,成了第二代兵团人。小时候,张其明跟随父母辗转于各个建筑工地。直到1957年,父母所在部队入驻石河子,张其明才停止了四处迁徙的生活。而此时的兵团,已发展成为一个很大的经济实体,10个师遍布各地,生产、销售、再生产,都在这个集体里独立完成。
没过多久,镇压反革命运动和“文革”开始了,张其明的父亲未经审批即被投进劳动队。这一时期,因中苏关系恶化,兵团过分强调戍边,不重视屯垦,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1975年5月24日,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建制被撤销。兵团所属各企、事业单位和农牧场,被划归地方统一领导和管理。很多兵团单位一夜之间换了匾牌,撤下“团”、“连”字样,换上了带“市”、“县”等字样的牌子。
从父亲被打倒开始,年幼的张其明从“祖国的花朵”变为“国民党残渣余孽”。张其明还记得他考高中时的场景:考场里摆着3张桌子,3名来自不同学校的招考老师分别坐在一张桌子旁,考生报哪所学校,就把考卷交到哪张桌子上。张其明每门功课都是头一个交卷,可每张桌子前的招考老师都冷漠地拒收。考完后,母亲无奈地安慰他说:“忍着!将来让你的儿子上大学。”张其明想的却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有将来吗?
此时,新疆掀起了一股移民潮,部分人回了老家,但张其明和母亲没离开,因为家里的男主人还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初中毕业后,张其明作为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成为一名普通的兵团职工,辗转于新疆各地,参与了很多重要的水利、路桥工程建设。
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外部势力的影响下,新疆出现了一些民族分裂行为。针对兵团被撤后出现的一系列经济、社会问题,王震将军适时地向中央提出恢复兵团建制的请求。1981年8月,邓小平指出:“要解决新疆问题,就必须恢复生产建设兵团,新疆不能没有生产建设兵团。”1981年12月,中央正式批准恢复生产建设兵团。不过,其隶属关系已不在国防序列,名称也由撤销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改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此后,随着政治环境的好转,张其明的人生境遇得到了改观。“我们这些农场子弟慢慢浮出水面,引起社会的关注。赶马车的鞭子、拖拉机的方向盘,开始轮到我们这茬子年轻人握了。我也被列入‘以工代干’(指未办提干手续,选调工人从事干部岗位的工作),接近‘排级干部’了。”
1996年8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介绍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把兵团人誉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特别讲奉献的人”。1997年10月,中央正式发文规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履行屯垦戍边使命的特殊组织,接受中央人民政府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双重领导。张其明认为,这是中央重视和支持兵团事业发展的重要体现。
第三代兵团人:迎接跨越式发展
如今,新疆每3.5亩耕地中,就有1亩是兵团开垦的。兵团农业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处于先进水平,使新疆成为我国陆地棉、长绒棉种植基地,番茄、辣椒、葡萄酒、鹿茸等产品在全国市场上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建工师的王进森2008年从山东大学毕业后来到新疆,被安排在乌鲁木齐的师机关工作。他很认真地说:“是传唱多年的《我们新疆好地方》这些优美动听的歌曲,吸引我到这里来的。”
坐火车赴新疆途中,车外尘沙飞扬,浩瀚的沙海看不到头。一路上,王进森的心头涌起了莫名的思乡之情。想起在山东菏泽的父母,想起和女朋友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他不由流下眼泪。
尽管身处大都市,王进森仍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适应大西北的干燥和冬天的寒冷。
就在王进森开始适应乌鲁木齐的生活时,“7·5”事件发生了。当时,他躲在一个维吾尔族老板的店铺里,逃过了一劫。现在,每当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他仍然有些紧张。
事件发生后,建工师立即启动应急指挥机制,先后集结了440人。王进森作为其中的一员,参与了维稳任务。后来,他还参与了乌鲁木齐市307路公交车线路的维稳执勤任务。
“7·5”事件发生后,王进森父母多次来电话催他回到内地工作。他的女友也对新疆的形势充满了担忧,委婉地表示愿与他一起到北京、上海等地找工作,实在不行可以先考研。可是,王进森并不这样想。他坚定地认为,“障眼浮云难蔽日”。在他的劝说下,不久前,刚刚大学毕业的女朋友也来到新疆,在乌鲁木齐的一家上市公司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半个多世纪的风沙,三代兵团人历尽艰辛,留下无数荡气回肠的故事。沙漠变良田,戈壁建新城,瀚海通大道,这惊人的奇迹,今天仍在延续。
维吾尔族——
一位考古工作者的自述
艾克拜尔·尼亚孜(吐鲁番学研究院博士后工作站)
我叫艾克拜尔·尼亚孜,是一名普通的维吾尔族考古工作者。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选择考古工作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细细回想起来,这也许与我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有关。
从哈密王朝走来
我的曾祖父是守护哈密王陵的众多谢赫中的一员。谢赫是一种宗教职位,有“伊斯兰教长”或“王陵守护者”之意。哈密王陵位于哈密市回城乡阿勒屯村,是清朝哈密王及其王室成员的墓葬建筑群。在过去的新疆伊斯兰社会,谢赫除了守护王陵,还担负着传承本民族历史文化的任务,属于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拥有深厚的宗教知识,还熟知本民族、本地以及王室的历史。曾祖父所在的时代,正是统治哈密近200多年的哈密王室走向没落的时期。他去世没多久,哈密的最后一个王室——比希尔王室,就被蜂拥而起的农民起义军推翻了。
我的祖父为人厚道,能写会读并且熟知历史文化,被当时的哈密农民起义军领袖尼牙孜迪汗尔招为随从秘书。后来,他还将女儿许配给了我祖父。
上世纪30年代末,新疆处于军阀混战的时期。1938年,尼牙孜迪汗尔被军阀拘捕后死于乌鲁木齐。这一年,我的父亲出生了。祖父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严格。父亲说,他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祖父手中的戒尺。不到10岁时,父亲就能阅读《古兰经》,还能用维吾尔语写文章,而且写得一手好字。
新中国成立初期,新疆地区医护人员奇缺。1954年,父亲经考试被录取为新疆第一所卫生学校——乌鲁木齐卫生学校的首届学生。后来,这所学校的最初几届毕业生,成了自治区医疗卫生界的骨干力量。
就是在这所学校里,父亲与母亲相识并相恋。每当谈起这段上学经历,父母说得最多的,就是假期回家过程中的艰辛。当时,乌鲁木齐到哈密全是土路,交通工具是敞篷大卡车。卡车出发后,一路上尘土飞扬;车上没有座位,大家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夏天酷热难忍,冬天寒风刺骨……而且经常需要3天时间才能到达。但父母始终以乐观的态度面对这段生活。
父亲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母亲则被分配到乌鲁木齐铁路医院,成为一名医生。1962年,哈密地区成立卫生学校,父亲带着母亲回乡,到该校任教。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单位的正常工作几乎陷入停顿。为了打发整天无所事事的生活,父亲经常独自到熟悉的农村和山区牧业公社行医。在这一时期,父亲学会了哈萨克语和汉语。他常说:“对很多人来说,‘文革’十年失去了很多;但对我来说,医疗水平提高了,还学到了许多知识。”
1969年,父母有了第三个孩子,就是我。我出生几年后,国家秩序逐渐恢复正常,父母工作也越来越忙。父亲整月出差在外,母亲在医院经常加班,还要照顾我哥哥和姐姐,只好把我寄养在一户回族人家,直到我8岁那年,才把我接回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无论说维吾尔语还是汉语,都带着一口浓浓的回族腔调。父母担心我长大后会因这种发音而被人笑话,每逢寒暑假都会将我送到外公家。
外公家住哈密市回城乡。他是哈密最大的清真寺的主持。在外公家的日子里,我每晚都听外婆讲历史故事。从那时起,我开始热衷学习历史、文学和地理知识。
有一次,有几个重要的客人来到外公家。他们是从日本来的一个摄制组,到哈密拍摄丝绸之路的风土人情。这些人走的时候,送给我几本丝绸之路上风土人情和古迹的图册。虽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图片中的古城、古迹,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钟爱考古事业
1985年,由于父母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乌鲁木齐。后来,我在这里读完了中学,并进入新疆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92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开始从事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
考古工作是艰辛的。我们有家不能回,长年奔波在考古工地上,没有休息日的概念;白天冒着酷暑或严寒进行发掘,晚上编写考古记录,修正各类平剖图,整理汇总报告;在野外工作时,每天深夜后才能睡觉,唯一能休息的时候是刮风、大雨或下雪天……新疆的遗址、遗迹大都分布在戈壁、沙漠中,我们常常是带着一个馕、几瓶水跑一整天。最怕的是车坏了和刮大风。1994年,在喀什,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将我们几个考古队员埋了起来,钻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满头、满脸、满嘴的沙子。1996年11月的一天,我们在罗布泊荒漠结束对一处墓地的发掘工作,返回途中,在距离库尔勒绿洲还有90公里的地方,沙漠车的底盘发生了故障。我们整支考古队被困在荒漠戈壁上,食物只剩下几个馕和几瓶水。11月的戈壁滩上寒风刺骨,我们躲在挖出的一个半露天地穴里避寒,两天后才遇到路过的石油勘探队,在他们的帮助下得以返回库尔勒。类似的险情,新疆考古工作者中的多数人都经历过。
考古工作也是喜悦的。每当清理出一座墓葬,每当发现一片墓地,每当找到一个遗址,所有人的疲劳和艰辛顿时化为乌有。
2003年,我到日本国学院大学深造。3年后,我成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个获得考古学博士学位的维吾尔族人。同年,我回到国内,回到了自己最热爱的考古研究岗位。
长时间的考古工作,使我对新疆这片土地,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
从遥远的古代开始,维吾尔族就与生活在这里的其他各族人民一起,共同开发和建设这片土地。这里不仅是维吾尔族和其他各民族赖以生存的家园,更给予他们创新和发展的动力。
无论是世人早就关注的丝绸之路,还是正逐渐引起学术界关注的北方游牧民族纵横驰骋的草原路,新疆都曾经是其中的关键路段。黄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古代波斯文明、古代希腊文明等,这些人类历史上曾经闪耀过异彩的辉煌成就,都曾经通过新疆彼此发生联系,并相互影响。在古代的亚、欧大陆上,远古居民曾东来西去,不绝于途。这样的历史、地理背景,如此理想的保存古代文化遗迹的自然条件,对于考古工作来说,是得天独厚、它处难求的。我做好了为我热爱的新疆考古事业终生奋斗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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