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曲
这是一个上千年来一直伴随着泥石流威胁的县城,这是一场始终存在又被忽略的灾难。这座城市在一步步的扩张中失去理性,而地质灾害防治和监测预警的缺失,导致灾难最终吞噬了它毫无防备的居民
《财经》记者 欧阳洪亮 实习记者 胡剑龙 韦雪
浓重的尸臭味弥漫了山坳里的整个小城,不时有行人掩鼻发出干呕之声。
许多房子的底层埋在了泥浆里。一位杂货店主躬身从已被没顶的货架上,摸索出被泥水浸透的芙蓉王香烟和沱牌酒,这个40多岁的壮年男子一边细细地抠掉包装上的泥浆,一边小声的啜泣。
这是甘肃省舟曲县泥石流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城中重灾区一片灰茫茫的泥潭。烈日炙烤下,低洼地里泛着气泡,沁出的血水周围,苍蝇飞舞。
一队队消防武警官兵聚集在泥潭上,用铁锹和铁镐掏出几米深的洞,清挖尸体。每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意味着又一具尸体被发现。
家属们浑身是泥,互相搀扶着趴在泥潭口,守着亲人一点点露出手脚,浑然不觉尸臭;有全家覆亡的,由亲戚、朋友、同事在守着;有家属将装殓的衣服摊开在挖掘现场,等遗体挖出来后,帮着穿上去。
很难想像,几天前这座城市还是一片祥和:依山而建、绿树掩映的商铺和民居,拥挤而热闹的曲折街道,映照着白龙江对岸山上的八个巨大红字:藏乡江南,泉城舟曲。
深夜呼啸而过的泥石流在这个弹丸之地埋葬了至少1156人。这仅仅是可统计的常住人口,难以计数的遇难外来务工者尚未纳入统计。
中国灾难史将记住这一笔:公元2010年8月7日晚11时50分,一场暴雨之后,近200万立方米泥石流从舟曲县城头顶的三眼峪沟、罗家峪沟席卷而下,摧毁了小半个县城。
这是一个建在泥石流扇形地上的县城,这是一个上千年来一直伴随着泥石流威胁的县城,这是一场始终存在又被忽略的灾难。这座城市在一步步的扩张中失去理性,而地质灾害防治和监测预警的缺失,导致灾难最终吞噬了它毫无防备的居民。
在中国,受泥石流危害与威胁的城市,仅县级及以上级别的就达到150余个,分布在20个省级行政区及特别行政区内。在城市大肆扩张的背景下,城建的无序扩张、资源环境的破坏恶化、地质灾害防治和监测预警的滞后,都在无限放大泥石流的危险。
而舟曲以其伤与殇,以其无辜的性命与血肉之躯,完成的不过是一个预言,一个前奏性的警示,以及一个不知能否走出的循环。
灭顶之灾
电话是突然没有信号的。
泥石流发生时,刘吉琴的侄儿正在和他女朋友打电话。女孩最后听到电话里有人喊停电了,打过去再也无法接通,至今亦未能寻见他。他俩原计划在8月15日举行婚礼。事后女孩水米未进,哭了三天。
8月7日晚上的县城下着小雨,像所有的夜晚一样睡去。
舟曲县城关镇月园村村民刘吉琴在睡觉之前看了看窗外,县城背后黑黝黝的山谷里不断电闪雷鸣。不过城里雨始终不大,她安心地招呼大儿子睡觉。丈夫在兰州打工,她在月园村旁边的隍庙山开了个商店,晚上和大儿子守着,家里其他人住在村里。
商店打烊得晚。23时50分,刘吉琴刚睡下,外面就传来嘈杂的声音,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闷响。刘吉琴起初以为有人打架,后来听到一阵“墙倒了”的喊声,她赶紧起身,叫醒儿子,跑出房子,躲进旁边县委党校的院子。
泥石流来了!
她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想拨给家人,但电话无法接通——县城通讯中断了。她摸黑跑到街口,往山下的月园村张望,然后就瘫坐在了泥地里:她家的房子以及整个的月园村,已全部被泥石流吞没。
刘吉琴家六口人被埋,一个都没活着。
8月8日,父亲和小儿子被挖出来。60多岁的老人紧紧抱着11岁的外孙,孩子完好无损,像是睡着了。而老人头没了,右胳膊也不见了。
第二天,母亲和大哥被找到。母亲在厨房里,大哥还躺在床上,都已经浮肿。而侄儿和侄女一直没能挖到。
24岁的侄儿是一位老师,三年前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乡下教书,今年年初才调入家门口的中心小学。侄儿、侄女早年丧母,完全由奶奶抚养长大。
刘家的房子是汶川地震后新建的。地震把之前的木板房毁了,父亲花了一辈子积蓄,再加上银行贷款,共40万元修建了新房子。
连续三天,刘吉琴守在泥滩上。挖完自家还要去挖大伯、二伯家,他们没有人出来。刘吉琴整个家族共有53人遇难,他们都是月园村村民。
月园村共有居民约800人,舟曲县城关镇党委书记闫拥政说,除在外务工和上学的50多人外,当晚村内幸存者只有十几个人。
村支书的儿子何强新是幸存者之一,他的故事不断被人转述:黑暗中被卷入泥沙、后裹挟着一路流入下游,何强新被一栋楼房挂住,冲进二楼的客厅。屋主扶着他逃了出来,他最后因头部受重击被送入天水医院。
这些幸存者又是何等不幸,他们从此成为形单影只的人,心里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这次泥石流中,月园村只有东北角山坡上的数栋居民住宅楼和建于康熙年间的鳌山寺没有毁坏。此外,三眼峪泥石流肆虐过的三眼村、北关村也遭受重创,而隍庙山另一侧,罗家峪村也基本被毁。
脆弱的山城
站在全县最高建筑、舟曲县政府大楼上,当晚加班的吴兴(化名)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电闪雷鸣映照着县城背后翠峰山墨一样黑的峡谷。突然,伴随着闷雷般的响声,巨大的山洪像一只怪兽,卷着楼一样高的石头,震天动地,转瞬从三眼峪峡谷口倾泻而出,顺着山坡席卷县城,林立的房屋摧枯拉朽般被吞没在泥石流里——仿佛电影《2012》真实呈现。
从谷口到县城,不足一公里的距离,落差近100米。泥石流如同从天而降,让睡梦中的人们毫无逃生的机会。之后泥石流直奔谷底的白龙江,大量泥石堵塞江流,汹涌的江水又回淹县城。
吴兴没有想到,自己居住多年的县城、家园,在泥石流面前是如此脆弱。
舟曲县城前临白龙江,后靠翠峰山等多座高山。三眼峪沟是白龙江的一级支流,流域共发育有大小沟59条,面积25.75平方公里。从高处俯瞰,就像一只水瓢扣在白龙江的左岸。而舟曲县城恰好坐落在这只逾25平方公里的巨大水瓢的瓢口。
陡石山是三眼峪沟临近最高的山峰,海拔3828米,而三眼峪最低点——县城入河口处的海拔仅1340米,相对高差将近2500米。由于沟谷强烈侵蚀下切,横断面呈“U”型,这样的地形有利于水流汇集,也为泥石流形成和流动提供了充分的能量。
事实上,这座建在泥石流上的县城,一直与泥石流恩怨纠葛,兴废相连。
据地质资料记载,舟曲县共有滑坡隐患点43处,白龙江河谷是滑坡灾害分布最集中的地带,舟曲城区是全县滑坡危害最严重的地区。仅甘肃省道313线两河口至县城17公里的路段两侧,就分布着13处灾害性滑坡,滑坡灾害点则遍布全县22个乡的116个村社。
如此密集且活动频繁的滑坡分布,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属罕见。
从有记载的1823年以来,180多年间,三眼峪沟曾爆发11次较大规模的泥石流灾害,对县城皆造成严重危害。近期则在1989年和1992年两度出现了大的泥石流灾害。而小规模的泥石流在三眼峪的二级支沟每年都会发生,较大规模的泥石流也会平均每两三年发生一次。
曾参与1997年三眼峪沟泥石流综合防治的甘肃省地质环境监测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吴宏告诉《财经》记者,三眼峪沟内共有滑坡八处,合计滑坡体、坍塌堆积物等有5163万立方米,其中可直接补给泥石流的固体物质约2510万立方米。
这如同一个巨大的核弹,足可将县城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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