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霆回家:钱我一定会还上
从无期徒刑到5年有期徒刑,许霆的囚期最终定格成为3年2个月零8天,距离服满刑期还有将近两年的时间,许霆假释出狱了。他的父亲许彩亮似乎并不愿满足于这个结果。“不能为国家法律进步做贡献,他这几年牢就白坐了。”他对本刊说。而回家之后的许霆,迅速回归了原有的生活,只希望“早点把钱还给银行”。
记者 陆晴 摄影 蔡小川
回家
2010年8月1日凌晨3点半,从广州到临汾的火车进站,提前出狱的许霆一脸轻松地走出站台,身后是跟他一路同行的5个记者,除了几年来在监狱里收的信件和一些个人物品,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等在车站的是许霆的母亲杨苏卓和得知消息自己赶过来的各路朋友。“怎么也得有10辆车。”杨苏卓说,很多人她甚至从没见过。
在经历了连续几天3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后,当晚临汾市区下起瓢泼大雨。“朋友来接我车子都被淹了,下这么大的雨可能就是为我洗尘呢吧。”许霆对本刊记者表示,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
许霆说,4点多钟他和母亲回到家,已经有很多人等在他家新房子巨大的客厅里。许霆是一进门就四下招呼,最后才来到坐在最里边的父亲许彩亮面前。在杨苏卓看来,儿子变得懂事多了,招呼客人很有一套,许彩亮对此却“耿耿于怀”。“我认为他进门是不是应该先找到我再跟别人说话,谁是最主要的人?谁是为他这个事情付出最多的?”许彩亮对本刊记者说,他甚至没有去车站接儿子,“让那么多人看着老子来接儿子?我不能去接,不能让他太得意”。
本刊记者看到,以前的郭家庄现在已经变了模样,许家原本400平方米的小楼一年前回迁,在旁边不远新起的高楼里分了3套房,许彩亮把其中两套大的房子卖了56万元,留下了一套146平方米的房子一家四口住。“我就是想家人都在一起生活。”虽然女儿在外地上学,儿子按计划要两年后才回来,许彩亮还是把给儿女准备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留给许霆的这一间最宽大敞亮,里面的家具都是新的,还放了台电视。
许霆告诉本刊记者,7月30日,他接到提前出狱通知兴奋得一宿没睡。接着31日的晚上在火车上一夜辗转,接下来的几天,每个晚上他都只睡极少的几小时就醒来再也难以入睡。“在里面根本睡不好,夜里日光灯就一直开着,还经常做噩梦,梦见被追。”许霆向本刊回忆。他显然还没能适应家里舒适的睡眠条件。
除了高墙内必须要保密的事情,许霆并不避讳谈论自己在监狱里的苦日子,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对比。许彩亮切好一大盘西瓜端出来,他只看不吃说,“在里边根本吃不到,已经吃不惯了”。和朋友在外边吃饭,他喝了很多啤酒总是要起身上厕所,每一次站起来都要说,“在里边干活不能随便上厕所,一整天只能去两次,我可知道那个苦”。
比起10年前在临汾“混社会”时候的“风光无限”,在监狱里吃苦的许霆说他收起了所有个性和情绪,就是认真干活和看书学习。他所在的监区有500多人,都是给外边工厂做水晶。“这个手艺学了也没什么用,以后完全用不上。”许霆向本刊记者回忆,如果表现突出可以得到表扬,得到3个表扬便可以换到减刑1年,他得到了3个表扬了。
“很多人知道我的事情,有的人照顾我,有的人不免嫉妒,所以我在里面一直尽量低调。”许霆回忆说,刚被判无期徒刑时候,他对出狱基本不抱希望了,就在看守所里找来英语书和《孙子兵法》,一本一本地背。“我想反正也出不去了,总要找事情来做过这一辈子,不如好好学点东西,还可以在里面帮助别人改造。”许霆说,“后来一改判,我就一本也不背了。”
因为在狱中表现好,许霆得到了交罚金假释的机会,在佛山中院做出的刑事裁定书上写着:“许霆在服刑考核期间能认罪伏法,遵守监规纪律,积极参加政治、文化和技术学习,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完成生产任务,嘉奖1次,2010年4月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已缴纳罚金2万元。佛山市中院因此根据有关规定,决定对罪犯许霆予以假释。”
回忆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法庭上有5个人,我拿了判决,‘无期’是预料中的。回到监狱,很多人问我,是‘无期’吧,我说是无期,你们猜得还挺准。”当时许霆还不到25岁。“自己做了那些事,人家法院判你无期,我也没办法。我在法庭上辩护的时候说,我等了几天一直联系退钱,人家说你说这个没用,我就没什么说的了,坐那儿不说了。”
许霆说,他在狱中其实很少翻来覆去地回想自己的案子,想得更多的是以前的生活,和父母的关系,在社会上潇洒的日子,还有和几个女朋友的感情,靠回忆来度过孤独和苦日子,“白天忙得累得没有时间想,一般都是干完活回去”。
许霆说,每天的回忆让他发现了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第二个女朋友分手。“小娜是我初中同学,一个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的女孩,我爸妈对她也很满意。我没有珍惜她,跟她分手跟小琴好上了,不然也不会去广州,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本刊记者在许霆带回来的材料中看到,他在狱中写下了很多对这个小娜充满愧疚和希望的话,他也承认自己有很多次现在想想是“上天安排”的机会却没有跟小琴分手,所以“所有的结果,我来承担”。
许霆铁了心打算老老实实服刑的时候,许彩亮一直在外面为儿子奔波喊冤,他跑到广州的法院去拉横幅,跑到北京的高院去找法官“一次一次地讲理”,热情地接待每一家媒体,他甚至跑到云南去给“云南许霆”何鹏的父亲出主意。“如果没有我的坚持,不会有媒体这么大的关注,这个案子也不会有这个结果。”许彩亮告诉本刊。
许彩亮十分肯定自己在许霆案中的作用。“许霆这个罪当时大家都说是盗窃金融机构,我怎么都不承认,我一开始就认为,它从道理上是不符合老百姓的理的。银行的钱我不退,罚金我也不交,就是为了这个理。就是我的执著,最终让律师和很多人都同意了我的看法。”按照他对本刊的说法,全国各地的奔波,家里原有的钱和两套房子卖掉的56万元现在只剩下1万元了。
许霆对本刊记者说,他最希望父亲做的其实是退钱,如果当时不是许彩亮“坚持不肯退钱”,也许赶在过了8天银行报案之前把钱还回去,他就不用坐牢了。“但是这个话我不能说,说出去对我父亲影响不好。我们俩意见总也不一致,但是他毕竟是我父亲,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都爱他。”
实际上,在许霆的成长过程中,和父亲许彩亮的关系一直不算融洽。“小时候我家可穷了,是村子里最底层的那种。”在许霆向本刊记者的回忆中,父亲从小没给过他半毛零花钱,还曾经砸了他的存钱罐,而且他从小就一直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动不动就打,拿皮带头抽,有一次还拿铁棍烧红了烫我。我记得小时候我玩游戏机,就是挖金块那游戏,我这样走,他非说让那样走,就这么点事儿就急了,当时家里还有人,一句话谈不拢直接就拿铁锨子扔过来。”
“我都没从家里拿过钱!”许霆觉得自己成长的过程并不容易。虽然许霆从初中就开始“混社会”,“各路朋友都认识,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但是无论在外面有多风光,“蹦蹦”的名号在临汾城叫得多响,回到家还是会怕他爸。
许霆对父亲最大的不满是他对待母亲的方式,“在家就只能听我爸的,他连我妈也打”。不认同爱人教育儿子的方法,是许彩亮和杨苏卓的主要矛盾之一。许彩亮说他们感情一直不合,“我这个人迷信,两个人年龄差6岁就是死对头”。许彩亮打骂孩子,杨苏卓护着孩子,还会偷偷给两个孩子钱,许彩亮认为这是背叛,是和他作对,家庭气氛可想而知。十几年前两人离婚各自带着一个孩子,但还一起住在原来的院子里,直到后来许霆外出打工,女儿考上大学,杨苏卓“离家出走”到太原一个洗衣店打工。
许彩亮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坚持这个家才撑到现在,他一个人倒腾房子、搞装修、买家电,甚至强迫自己戒了烟,脾气也改了很多。许彩亮记得很清楚,“他妈妈去年正月十六走的,腊月二十七回来的,消失了一年。也是为了儿子吧,她回来我们就复婚了”。
“现在还算好了,以前我和孩子根本不可能说话。”杨苏卓说,“我也想通了,只要我儿子回来就好,别的怎样都行。”
至于还钱的问题,许彩亮笑着对本刊记者说:“当年我自己投钱办厂,赔了将近18万元,别人说怎么这么巧,许霆正好取了17.5万元。后来5万被偷,投入10万办的网吧被没收,我其实带着剩下的2.5万元去北京想还的,法院不要。”
许父的“理想”
去年底,许霆给家里去信说,家里给交2万块钱罚金就可以提前出来。放下儿子的信,许彩亮说他自己做主。“绝对不交罚金。”他在给儿子的回信上说,“银行的钱我不给你退,罚金我也不会给你交。你在里面多坐点吧,不要急着出来,国家需要你坐牢,法律需要你坐牢。”
结果,2万块钱是杨苏卓回到家看了儿子的信之后,背着许彩亮偷偷地四处借钱给监狱汇过去的。之前她还让许彩亮给买了车票去佛山看了许霆,一想到要把钱交上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娘儿俩都很高兴。许彩亮无奈地对本刊回忆说,“我还给她买车票,还送她到车站,她都不告诉我,她知道告诉我绝不会同意”。
许彩亮对本刊记者说,他觉得许霆“白活了”。其实他是想说,虽然儿子提前出狱,少受两年苦,但是却没给他一个想要的结果,相当于许霆白犯了一次错误,白出了一次名。在许彩亮的认识系统里,交2万块钱的罚款,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不但3年的牢白坐,自己之前的努力也白费了。他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明确说法,我一直不认罪,他现在提前出来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个事情是能够弥补国家法律空白,促进国家进步的。”
许彩亮似乎并不甘心整个许霆案就以这样的方式画上句号,在他一口一个“法律进步”中,他的“理想”甚至是成为改变法律的那个人,他要的结果是“国家法律从此多出来一条,由于银行程序故障,这种情况不算犯罪”。
而许霆告诉本刊,他想要的新生活其实非常简单,在临汾找一个可以养家的工作,“早点把钱还给银行”,给父母尽孝。“在里边我就想,以前过年都跑出去玩儿,连‘春晚’就没和爸妈看过,以后我每年都要陪他俩看‘春晚’。”他在自己的无期判决书上写着:“一个人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正直的品行,在我眼里就很了不起了。”
许霆回到家第二天就开始赶场似地走亲戚和朋友聚会,他在当地朋友很多,时间排得满满的。许霆说,等这一阵子忙过去,就开始踏实下来计划以后的生活。27岁的许霆觉得一切都还不晚,自己有能力开始一份事业。几年过去,朋友们很多都已经结婚生子,或者事业有成,许霆喜欢提一个“在北京的”、“开着保时捷911”的朋友,这样的朋友让他说起来很有面子。表面上他并不计较自己失去的这几年,他说:“我的所有朋友里我混得算最差的,真的。”
每次听到儿子跟别人保证说要把17.5万块钱还了,许彩亮就一脸不屑地说儿子“不诚实”。“这么多钱,他拿什么还,能还得起吗?就是有钱他把钱交给谁,都没有地方收。我觉得他就是为了表现自己,还说还钱,回来后干了一件正经事没有?”
许彩亮说的“正经事”与新生活无关。他向本刊解释说:“许霆缺乏正义感,总觉得能早出来就行。他不想想怎么利用自己的事情帮助国家拥有更好的法律。我觉得他应该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流传于世,能够为国家的法律留下点东西。他和他妈妈总想把媒体推掉,我愿意接待所有媒体。”
虽然和父亲永远谈不拢,许霆显然做好了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和议论的准备,他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他说:“我感谢法院,感谢监狱,感谢帮助过我的人。就是当时判无期我也没有怨言,认罪伏法,我确实犯了错,法律是有权威的,国家的法律怎么能不维护呢,我不觉得冤枉。”
晚上约了朋友在大排档吃饭,许霆大方地一一向本刊记者介绍,“都是一个村从小玩儿到大的,最最好的朋友”。七八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坐在一起,虽然已经几年没见,大家只是淡淡地喝酒聊天,说以往最熟悉的话题,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酒过三巡,几杯啤酒下肚,许霆点上烟歪着头问本刊记者:“你觉得我说的是真话么?”然后对他这个问题不做任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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