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班的内容,并不只是李一单向地传授。第一天上课,每个人都要在黑板上写下:你为何到这儿来?林华觉得,“看着那满满一黑板的字,你会觉得这帮人挺可怜的”。黑板上的字有:家庭不幸福,身体不健康,老婆跟人跑了……企业家平均年纪在45岁以下,年轻时候拼得太狠了,有的输掉了幸福,有的心态很不平静。“大家基本都是成功人士,平时在外边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很强大。在那个场合下,不是带着挑刺的目的去,而是带着得到帮助、解决问题的目的去。”这样的气氛类似一个心理咨询场。
李一又让大家在黑板上写下,平时怎么保养身体?有人打高尔夫,有人吃虫草,“有些人心理负担重,有些人身体负担重,有些人身体和心理都不行”。李一吸引林华等人的地方是,“李一给大家讲练功的方法,比如桩功的心法,在这个过程中传达了很多东西。不是讲养生这一套,而是把养生当做通往道的一个门径,你要找一张床,必须先打开门,才能躺到床上。他教大家如何以身来观世界”。
来到绍龙观的人,本来每个人的烦恼不一样,李一并不会太细致地针对每个人讲课,但是他告诉大家,通过修炼可以不依赖任何外物获得满足感和喜悦感。李一的口才也让见过世面的“仙友”们非常感叹,“听他讲3个小时都不想跑去上厕所”。5天3800元的养生课,并不会完全由李一来上,他的几个弟子也给大家讲课,效果显然是没有李一好。
于是在一种互相鼓励的氛围中,李一与他的理念得到了大家的极大认可。2004年追随李一上山的周昌武,现在法号“常武”,他告诉本刊记者,师父是要大家带生活的理念下山,他说:“这里不是避风港,我们让大家有个好的作息和睡眠,注重健康饮食,建立关爱自己的态度,不是只在这里学习什么技术。”
李一的高明,被“仙友”们从各个层面上发掘了出来。课程快完时有一个问答阶段,有一个人提问李一:“咒语是怎么回事?”李一的回答是:你觉得咒语很神秘吗?当你发出“嘘嘘”之声的时候,婴儿就会撒尿,这在我看来就是另一种咒语,是个心灵沟通的方式而已。大家觉得李一的回答很能切中要害,不管是问家庭矛盾,还是2012世界末日的事情,“李一都能用中和之道给你答案”。而与李一相熟的甜茶道人认为:“李一这些年磨砺出来的处事本领很强,他不跟商人谈商,不与道人论道,避开对方的强项,谈论那些超出对方经验的事情。”而社会上聪明的成功人士往往很孤独,“需要找到一个认为比自己厉害的高人,希望有一个能控制住自己的东西”。
林华告诉本刊记者,他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说,亲眼看见李一用一张百元钞票,劈断了筷子。他也感受了李一弟子的“人体通电”技术,感到非常奇妙。林华说,他下山一直也在研习道教知识,“道家是道教的哲学支柱,道教是道家的宗教形式,丹道是人体生命系统科学。李一把这三方面结合得很好,用道的形式的一种自我修炼。李一把道教的精华提炼出来了,变成普通人可以平日操练的东西”。
林华说他本来是一胖子,5天的养生却把胰腺炎治好了,慢慢地瘦了25斤,脂肪肝、高血压、失眠等症状也都不治而愈。他自己认识的人,能够连续81天辟谷。
对于养生修炼在林华身上的神奇作用,本刊记者向江西龙虎山正一派研究者徐才金请教,徐才金说,他并不能评论某个个案,或者自己未曾亲见的东西。但是,“道教的功力是要有根基、日学苦练的。比如辟谷,我们不敢想象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可以尝试,它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和规范”。在重庆老君洞出家近20年的某道士也告诉本刊,过去的老道辟谷的比较多,但是“文革”导致的宗教中断,现在的功力能达到辟谷阶段的道士很少,“我都不能确信自己能够做到”。
但这些并不妨碍李一的成功,他主持的“国学总裁班”,每人3.6万元的学费。常武说:“拿得出这个钱的人,都不是傻蛋,肯定让他们满意。”他的理论是,现在由于大气的环境、人脉环境,人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不好,很浮躁。“我们提倡的养生是预防医学的范畴,病了还是要进医院。”而在最近李一受到质疑后,他的养生班暂停,重庆市民宗委出来表示,李一的收费并没有获得报批。
成名与危机
李一在《世上有没有神仙》出版之前,吸引的皈依弟子不少是与道家结缘的,甜茶道人说:“我相信他手下还是有些人真心向道。”本刊记者见到的在绍龙观天辰殿负责算命卜卦的卓南易师傅,桌上摆着一本万年历,旁边写着“算命不迷命”的字样。卓南易的语言比较现代化,他说,道教算命是一种古代的心理咨询,“财是什么?财是智慧的转化”。
卓南易说他2003年皈依绍龙观与他个人经历有关。他说,年少时,家里因为泥石流而搬迁。新屋修建时,父亲将屋子建在山边,屋后两块巨石,父亲将其中一块劈了一部分建屋子。结果,不久雷电将这块巨石劈开了一道罕见的大口,父亲一年内意外身亡,家境衰变。卓南易开始找师傅学风水、易经,成年后做小生意谋生。
2003年当他经过绍龙观,“受到了非常无私的关爱,跟李一师傅谈了一次,李一告诉我,逃了便了,但是人逃脱不了生命,必须面对。一个人要有精气神,一个国家和民族也要有精气神”。所以卓南易投入到“大家庭的事业,让更多人感受到国家和民族的精气神,这是有意义的使命”。
李一真正名扬天下还是2009年,樊馨蔓不仅向大众传播了李一对道家思想的解释,也为他带来了马云、王菲、李亚鹏等具有明星效应的客人。
而被媒体捧红的李一,则突然间在全国范围内多了很多慕名而至的“弟子”,他们对道教并不特别有兴趣,而是希望治病或者得到某种俗世问题的答案。
李一在试图把控迅速扩大的道观,但2009年,余阳(化名)来到山上时,看到的绍龙观还是“管理散乱”。余阳上山前,是一家媒体记者,同时自己还经营着两个公司。受樊馨蔓博客的影响,决定上山见李一一面。“我上山后,通过人告诉他希望见一面,聊一聊。他答应了,让我第二天15点在绍龙观里等。结果等到17点他都没有来,观里人说他今天不会来了。我不信,一直等到很晚,他果然没有来。我一气之下,打个‘摩的’直奔山上白云观。见到李一后,我就很生气地骂他,但他并不生气,只是默默地笑。”余阳对本刊记者回忆,是李一的气度平息了她的怒气,而且她发现他衣着非常破旧,“衬衣、棉毛衫的袖口都是烂的”,这更让余阳相信他确是“一心向道之人”。余阳告诉李一,如果有需要,愿意来帮他做管理。
余阳下山回家后一星期,突然接到李一的电话,说他马上要出国,让余阳立刻过去帮他做管理。“我把我的所有首饰都处理掉,结束了两个公司的生意,带着所有在山上工作需要的用品就上山了。打印机、打印纸、办公桌、床,都是我自己带上山的。”
进入了李一的团体后,余阳才觉得自己一开始对李一的敬仰和现实有些差别。“他故意穿得很破旧,其实他有很多别人送的名牌衣服,平时穿不了,也不会捐出来,有人去他那里,他会拿出来给人看。”余阳眼中的李一对金钱和物质有一种“扭曲”的态度:“外部供奉的大量水果,他会放在自己那里,不吃也不给别人,最后都烂掉。他有一个旧手机,我建议他换一个,他说别小看我这个旧手机,不知道它给我带来了多少新手机。原来李一存着许多最新款的高价手机,都是信众们看他手中的破手机后送给他的。”余阳把李一的这一面解释为“早年闯江湖的时候太穷了,所以太在乎钱”。
而“弟子举报李一涉嫌强奸”的新闻,随着公安的调查,定下了“不实举报”的结论。甜茶道人说,前几年他也在朋友圈听说了这个传闻,不过主角不是报案中的女大学生,是个北方游历来的道姑。“我估计李一是喝醉了,不然他是个很爱惜羽毛很自控的人。或许是他在别人面前武装得太多,酒醉后总是会流露出一些性格的。”
虽然通过阅读典籍,出门游历,外人眼中的李一已经初具大师的风范和口才,但早年行走江湖的习性和曾经的窘迫生活还是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余阳所见的生活细节,无疑与他已经被媒体抬高的身份形成强烈的冲突。
张楚(化名)是一位女企业家,也是一位至今笃定自己上山求医是被骗的女企业家。2008年,她被检查出肾一半已硬化,一半有炎症,所有可能尝试的中医、西医都试过了,但病情没有起色。“这时候,我的司机告诉我,湖南电视台‘天天向上’介绍过一个李一道长,治病非常神奇,建议我去试一试。2008年,我是从几千公里外,开着‘大奔’,带着司机来到了缙云山。”她对本刊记者说。
在张楚的叙述里,此后的就医就像是一个层层深入的骗局,李一和弟子不断向她提出修缮道观的要求,但最后自己的肾病根本没有好转,于是愤而向李一讨还自己向道观的捐款。张楚对上山的理解,和她常年从事的生意一致,是一种买卖关系。她按照李一的要求花钱做了法事,修了宾馆,但并没有得到自己所求的病况减轻,作为卖方的李一就是欺骗。但在绍龙观的人看来,道观和俗世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买卖关系。“让你花钱做一些事情,比如修一条路,是引你入门之术。”绍龙观的道士常墨对本刊记者说。在张楚的故事里,李一也将她的病没有起色解释为“没有入门,还是没有放下”。
而展现在记者林华面前的李一,承受着地方政府给他的压力,“比如用地方面,没那么顺利”。缙云山下的温泉寺因为2007年开发商柏联集团的到来,陷入了保护寺产、与开发商斗争的被动境地。李一和他的名声,早已不再受制于温泉寺这样的困境,如果没有目前媒体掀起的质疑热,他一定会有更多的“发展”。
林华是个文化人,在下山之后研习道教经典中,把很多认识和觉悟寄情到了李一身上。他对本刊记者说,李一的理想,是要找到绍龙观在现代社会的传道方式。他之前也碰过不少壁,想多去海外讲道,发展跨文化传播。“这是他选择传道方式必须要经过的一个坎,释迦牟尼出家前,也经历过荒谬的人生。要成为一个大师,要能承受大江大海包括污水呢。他没有那么脆弱。”
当本刊记者把此话转述给认识李一多年的甜茶道人时,他歪着脑袋,马上反问道:“你看看释迦牟尼悟道后的人生,再看看李一一样不舍的俗世生活,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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