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清油记:一个劫难式的奇迹
20000多名参与打捞油污的渔民用稻草和双手创造了一个奇迹,大连油罐爆炸事故过后一个多月,关于这场劫难的故事仍在继续
文|《小康》记者 刘彦昆 大连报道
提起捞油的事,徐民(化名)长舒了一口气:“那是百年不遇的大场面”。
41岁的徐民是土生土长的金石滩人,18岁上船打渔,后来在浅海搞养殖。“7·16”大连新港输油管道爆炸并发生原油泄漏事故以后,全金石滩的渔民都被动员起来去事故海域捞油,“有船的几乎都去了”,徐民说。
8月4日,《小康》记者来到金石滩金湾桥港湾的这一天,徐民正蹲在岸边,用小铲子仔细地清理着渔船上的油迹。港湾的岸壁上还挂着一层黑色的油污,海水混着油花将浅滩的草帘浸成黑色,浓重的油味混在湿润的空气里扑鼻而来。
港湾里正在封港清池,50多条小渔船来来回回把港湾里的杂物运到岸边。北风即将来袭,人们要赶在夜晚降临之前把港湾打扫干净,使漂泊在海面上的渔船回港躲避风浪。
捞油
“7·16”事故发生后,距离大连新港35公里的金湾桥港湾是一个集结地。金石滩地区的渔船每天从这里出发驶往出事海域捞油,满载之后驶回港湾,渔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就在这里收油记账,再把收上来的油直接送往炼油厂。
村里干部把电话打到家里,大连市领导也来作了动员,并承诺捞一桶油给300元钱,这激发了人们的积极性。徐民说:“钱的事的确是主要的,但是国家遭了难我们也愿意出力。”
7月20日开始捞油,徐民约上三四条船结伴出海。夜里12点在港湾集合,航行4个小时左右到达大连新港海域。顺利的话,两个小时就能装满30几桶油,装了油的船跑得慢些,再回到港湾要5个小时。在岸边泡一碗方便面就算吃了午餐,下午回家睡几个小时就再出发了。
海面上全是黑漆漆的油,望不到边际,从不同方向赶来的小船密密麻麻停在海上捞油。最初的几天,油层很厚,徐民伸下去胳膊触不到水面。刚开始用舀子舀油,后来干脆用双手一捧一捧往桶里倒。最后一天,油层薄了,装满一桶油变得费劲起来,徐民忙了很久也没有装满所有的空桶。天色渐渐黑了,几艘渔船怕回程遭遇风浪只得停靠在新港附近,徐民和其他8个渔民在海上捱了一夜。
徐民并没有穿着特制的防护服,全身上下不可避免地沾满了油污,每天回家都要扔一身衣服。徐民说,他还算“讲究”的,“不讲究”的舍不得扔衣裳,干脆穿着小裤衩就去捞油了。沾到皮肤上的油污更麻烦,后来有海事局专家为他们出了主意,先用家里的豆油往身上涂一遍,再涂上洗衣粉使劲搓洗。
没有人告诉徐民原油是有毒的,可是徐民慢慢察觉了其中的蹊跷。浓重的油味呛进喉咙里,头疼欲裂,声音嘶哑,徐民的胳膊上也起了红疹。身体不如徐民的,有人呕吐不止,甚至晕倒被送进医院。后来,有关可怕疾病的传言在人们中间传播开了,这让徐民一直后怕。
人们都去捞油,贩桶的也跟着大赚了一笔。装水量50公斤的蓝色塑料桶平时只要二三十元,捞油的那几天成了紧俏货,一度涨到了80元一个。精明的徐民托朋友找关系,以40元的价格成交。
第一天捞油,渔政部门为渔民们结清了款项,可是后来几天的钱都记在账上没有兑现。徐民在六七天时间里共捞上来200多桶,买桶的钱就垫付了8000余元。他自己算了账,除去买桶、渔船用油和雇吊车搬运的费用,每桶油大概能赚百八十元。徐民说不清什么时候能领到这笔辛苦钱,他咧嘴一笑:“可能干部现在太忙,顾不上。”
清池
8月4日是金湾桥港湾封港清池的最后一天,金石滩度假区的领导干部几乎都出现在了现场。金石滩旅游集团董事长关志斌就在岸边指挥工作,这几天他几乎都要来港湾里看看。他在金石滩工作了14年,亲眼看着金石滩从一片荒凉之地发展成为一个优美的风景区,而遭逢这样的灾难还是头一回。
关志斌回忆,借着南风,油污在7月20日就飘到了金石滩。最严重的几天,海面浮着一层黑油,大块的油污随着海浪涌到了岸边,金湾桥东侧、最负盛名的十里黄金海岸变得面目全非。最艰难的时候,关志斌和员工们奋战了三个昼夜,海面上铺上草帘吸油,岸边把黑油圈成一堆送到炼油厂。十几天以来,旅游集团每天都有五六百人参与清油,投放的草帘有几十万平方米,黄金海岸的沙子被换掉了7千吨,每天的清污费用都要几十万元。
封港清池结束,关志斌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受到影响的金石滩旅游如何恢复。往年的七八月份正是金石滩开门迎客的高峰期,全国各地的游客慕名来到这里,每年为这个景区带来超过10%的收入增长。关志斌说,现在每天进区的游客也有15000至20000人次,套票发售5000套左右,但是旅游团队的数量受到了影响,比历史同期下降了20%左右,北京上海甚至叫停了金石滩旅游。网上关于金石滩受污染的夸张传言也让关志斌有些恼火,回想这十几天的清油经历,关志斌说,为了保卫家园,金石滩人尽了全力。
傍晚时分,港湾里的杂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渔民徐民也准备回家了。过几天封港结束,他还要架着小船去照看自己养殖的海物,海带在事故发生前已经收割上来,扇贝和海蛎子还在水里,有没有被污染他并不清楚。
年景好的时候,徐民一年能赚20几万元,可是今年他不抱什么希望了。经历了这样的灾难,徐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事故前他最喜欢坐在金湾桥的岸边,漂亮的红色小船占满了港湾,看不见水面,吹吹海风,听听海浪声,心情就变得很好。
失踪者
捞油清池已经告一段落,金石滩人们的生活在慢慢回归正轨,然而高家人的生活却无法平静。
在距离金湾桥东南方向四五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庙上村,村子里盖起了十五六栋粉红色的六层小楼,本地居民大多搬进了楼房,只有外地户还生活在村南头的几排平房里,高姓人家就住在这里。30年来,高姓家族五个兄弟陆陆续续从老家黑龙江海伦市来到大连金石滩,家里的亲戚也投奔而来。10年前,高家的外甥崔占友带着新婚的妻子梁双英来金石滩,如今靠着租用当地人的筏子养海物为生。
8月6日中午,《小康》记者走进崔占友的家。妻子梁双英出门寻找丈夫刚刚回来,提起崔占友,她不住地抹眼泪,7月27日丈夫出海捞油就再没回来。
政府号召大家去捞油,高家人也去了六七条船。崔占友的小舅舅高胜宝回忆,出事那一天,他带着外甥和一位雇工一同出海。9点左右从金湾桥港湾出发时,海面还是风平浪静的,中午前后到新港海域便开始捞油。海面上的油大概有2厘米那么厚,一直忙到晚上7点多才装满了20几桶油。
过去他们没来过新港海域,并不熟悉这里的海情,在返回的途中遭遇了大风浪。高胜宝说,他的渔船能装万八千斤海蛎子,20几桶油不过2000斤的重量,船舷吃水不深。可是几个1米多高的大浪打过来,船就被打翻了,三个人被海浪打到了三个方向。高胜宝情急之下抓住了倒扣在海里的渔船,雇工抱住了一个油桶,可是崔占友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大浪卷走了。雇工一个多小时后获救,高胜宝在海里撑到晚上11点才被一艘烟台清污船救起。救援船带着高胜宝又搜寻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失踪的崔占友。第二天,高家人向边防哨所报了案,哨所答应派船只搜救,请他们回家等消息。
焦急万分的高家人哪里坐得住,他们雇快艇在海上搜,雇车沿海边找,但是两三万元花去了,却没发现一点线索。崔占友在海伦的父母得到消息立即赶到了大连,崔妈妈一想到儿子就流泪:“36岁的年纪啊,白瞎了!”
之前的7月20日,海上的油层吞噬了25岁的消防员张良。这一幕悲剧被在场的摄影师拍摄下来,但是如此惨烈的景像并没有阻止另一场悲剧的发生,崔占有成为大连“7·16”事件后的第二位牺牲者。
出事已经十天了,崔妈妈对儿子活着回来已不抱希望,可是找儿子的决心仍很坚决:“回老家卖地卖房子也要找儿子,哪怕只看上一眼。”崔占友10岁的小女儿站在一旁。孩子还无法理解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她紧紧攥着奶奶的手,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流泪的奶奶。
答案
8月18日,大连官方宣布,“7·16”事故海上清污工作取得显著成效,现已回收含水污油约12830吨,含污油量约1580吨。
“捞油”工作进入了尾声,渔民们的船不需要再出海去抢油,岸上“清污”成为新的工作。
除了动用民间的力量,官方出动的人力和物力也极其巨大。大连官方公布的资料显示,自7月19日清污开始,大连市累计出动专业船只266艘次,大小渔船8150次,累计参加清污工作的人员达45000人次,称这场清污战役是“人民战争创造的奇迹”。
事故现场至今仍不能随意出入,从爆炸发生后一小时内即赶赴现场的警官马明说,在他们警戒的区域内,几乎只能看到穿着三种制服的人:消防队员、警察和军人。
事故的主角,中石油大连石化分公司,则在8月9日召开了“7·16”火灾事故抢险救援表彰大会,该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及下属9个单位和197人分别被授予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称号。
石油泄漏对周边环境的影响目前仍无法估量,参与美国墨西哥湾BP漏油事件评估的美国专家Richard Steiner在大连进行了1天半的考察,随后公布了这样的讯息:“按照粗略的计算,大连湾打捞上来60000吨左右的油污,这种有效性让人惊讶,是20000多名参与打捞油污的渔民用稻草和双手创造的一个奇迹。”
但奇迹未能清除掉所有的环境损害,海滩与海岸上的油污仍在。
8月27日,中国国际环境保护博览会在大连开幕,立志要打造“新型生态文明城市”的大连,邀请到了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环保设备和技术”的众多环保企业和组织,漏油所带来的海域污染,正好可以检验一下他们所提供的环保答案。
但是,环保之外的答案仍悬而未决。事发一个多月,大连漏油事件的问责与赔偿仍未公布。但在紧靠大连的另一个地方,山东省,却迅疾出台了《山东省海洋生态损害赔偿费和损失补偿费管理暂行办法》,对海洋生态损害赔偿和损失补偿合并作出规定,根据办法以及此前山东省政府出台的《山东省海洋生态损害赔偿和损失补偿评估方法》,如造成50公顷用海生态损害,应当缴纳1000万元海洋生态损失补偿费;如果造成1000公顷用海生态损害,则应当缴纳2亿元损失补偿费。
大连海洋生态的赔偿和损失,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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