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向北,越走越冷的路
离开上海的火车一路向北,继续前往河南洛阳。
李根程往外看去,窗外雾已成霜,天气越来越冷。南方的孩子受不了北方的天气,一路上,她忙着给孩子换厚衣服,“很多孩子路上生病感冒,还好有医生随行。”生病的孩子直接就在火车上医治。
上下火车的时候,车站永远是最混乱的。
李根程说,河南很多人没有孩子,他们第一次送孩子去洛阳时,刚走出洛阳火车站,就被人群围住了,求子心切的人们抢走了3个婴儿。
后来,军队来人了,军车一路护送李根程他们到河南洛阳白马寺孤儿院。
领取婴儿的过程如同默片
火车到达洛阳车站的时候,发生了一段插曲。
由于停车只有5分钟,50个婴儿仅靠10个阿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下车,列车长让李根程和其他阿姨先下车,把孩子留在车上,然后,通过广播发出通知:“所有的军人,所有的共产党员都到母婴车厢帮忙。”
厚厚的火车车窗徐徐升起,一双双手将婴儿从车厢中递出来,李根程他们在外面接。
5分钟后,婴儿交接完成,火车正常出发。月台上,人们响起了掌声。
送李根程的军车一到洛阳的白马寺孤儿院门口,成群结队的养父母们就开始来接孤儿。
这一过程就像第一代电影“默片”,没有声音——温州弃婴们一个接着一个,呆呆地被养父母抱走。
那天,李根程站在白马寺孤儿院的大门内,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对丈夫说:“这闺女,真俊。”
就这样,李根程完成了第一次护送孤儿的任务。此后,她又10次送弃婴到河南求生。
50年后 当年的弃婴南下温州寻亲
“他们有过不解,有过怨恨。可是,当他们了解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后,他们不再怨恨,而是感激。”
松糕松糕高又高;我请阿叔吃松糕。 松糕厚,送娘舅;松糕薄,冇棱角;松糕实,迎大佛。
……
2008年,洛阳龙门石窟外。一个稚嫩的女童音唱起了温州童谣《送松糕》。
龙门石窟的菩萨像前,一个温州弃婴长跪不起,她想找到自己远在温州的生父。
这同样是电影《血缘》的片段。
陆建光在筹拍《血缘》前寻访过很多弃婴,做了整整一本笔记的他说,各种巧合让这帮被送到中原收养的温州弃婴相互认识,命运又让他们成群结队回来找根。
采访中,都市快报记者试图去归纳这些弃婴为什么回来寻根,陆建光笔记中的一段话或许让我们有所认识。
“孤儿们后来得知自己是弃婴,而非孤儿时,他们有过不解,有过怨恨。可是,当他们了解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后,他们不再怨恨,而是感激。他们深知个人的命运和家国命运一脉相承。”
编号002853的保健证
2010年9月25日清晨,两辆河南牌照的卧铺车飞驰在回浙江的高速路上,车上熬了20多个小时的旅客一觉醒来,窗外的水乡景致还是让他们感到新鲜。
车终于要到温州了,还是沿着50年前去北方的路址,不过之前的马路如今已变成高速公路。车上载的72个人都是当年的温州弃婴,此前这些人互不相识,但为了寻亲,他们或隐瞒亲人,或放下工作相约到温州来。
刘慧珍放下煤炭运输生意,作为团长带队来了。除了喂奶养她长大的嫂娘外,家族是一片反对声。
另一个“弃婴”杨金绸躲着八旬养母,拿着从邻居家借来的500元钱,撒谎说要到县城办点事,来寻亲团报到的,两个上大学的孩子鼓励最终给了她信心。
如今快回家了,能否找到亲人,这些当年的弃婴内心忐忑不安。
在卧铺车上,杨利丽不停地翻看着一张保存完整的孤儿信息,信息上写着:周金锋(温州儿童教养院给杨利丽取的名字),浙江温州人,出生于1955年12月或1956年,1958年与家人失散。
杨利丽还保存着当年教养院给养父的回访信,并留有当年的两寸照片和温州市卫生局监制的《儿童保健证》,编号为002853。
杨利丽说,自己无疑是幸运的,有个知书达理的工程师养父,将她的一些档案保存下来,为随后找亲生父母,缩小了范围。
更多的人,因为信息遗失,失去了寻找方向。
最后一招:DNA鉴定
很多温州弃婴在和亲人相认后,都迈不过DNA鉴定的坎。
“找到了,人家只要愿意,我不介意不做DNA鉴定。”杨利丽说,很多相认并且逐渐建立起来的亲情,最后因DNA鉴定结果不同,而分散。
几天来,这支从河南来温州的寻亲团中,只有邓海峡一个人在温州组织的寻亲会上找到了疑似亲人。
一次寻亲会结束后,邓海峡和刚刚相认的疑似亲人吴思千约好第二天在温州医学院司法鉴定中心相见,做DNA鉴定。
第二天,来的还有吴思千的大姐。
由于吴思千的父母去世,只能兄妹间查DNA,医生为了准确,至少还要一个人和邓海峡比对,所以吴思千把大姐叫来。
去验血的那天上午,邓海峡很矛盾,他不想抽,如果是亲人,他怎么办?如果不是,他又怎么办?所有的所有,他都没有想好。
最后,他在爱人张棉鼓励下才来到司法鉴定中心。
医院的走道里,邓海峡和“二哥”吴思千走在前面,张棉拉着“大姐”的手走到后面,只认识一天的两家人说笑着。
邓海峡和吴思千签字、抽血,一个试管殷红的静脉血被抽出,整个鉴定过程持续了不到20分钟。
“你看他们兄弟俩像吗?”邓海峡的妻子张棉私下问工作人员,两个女工作人员看了看说:鼻子以上都像,不过还是要相信科学。
一等50年
2010年9月27日晚,河南孤儿寻亲团在温州的最后一个夜晚,团员们纷纷回到宾馆里休息,他们中的多数人一无所获。
他们说,找到的几率极低极低,有一个邓海峡就很不错了。
暗夜中,弃婴堵艳秋站在宾馆长长的楼道中不肯回房,她对记者说,“我有过恨,但是我现在也身为人母,能够体谅到他们的苦衷。”
50年前,堵艳秋3岁,父亲把她带到一个巷子拐角后说了一句话,“我去那儿,你在这边等一会儿。”
父亲说的“等一会儿”,女孩却整整等了50年,并且不知道结束的尽头在哪里。
那天晚上,楼道中。堵艳秋哭了,她固执地将脸朝向楼道的尽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虽然没找到真正的亲人,但弃婴董春春不像其他团员那样忧伤,她在温州有一个妈妈,董春春一回温州就跑到福利院工作人员李根程老人的家里。她管李根程叫李妈妈。
董春春和老人李根程的相识是通过一封信。
1984年,一封信从河南省偃师市寄出,寄到了温州市儿童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拆开信笺,信是董春春写的,开头就说写给“故乡的人”。
信上说,董春春的养父母在临死前告诉她:“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并且明确说,她来自温州孤儿院。董春春知道这段身世后,十分怨恨,但随后就想找到自己的亲人。
信中,董春春说,每年洛阳赏花节的时候,她总觉得看花的人群中有自己的亲人,也许这些亲人也在寻找她。
“我是谁?”
温州福利院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那段历史,信就这样被转到李根程手上。
李根程一看信件,顿时明白了一二。
老人还记得董春春在那封信的最后写道:“现在生活好了,我就想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家里还有谁?我是谁?我想他们啊。”
跟都市快报记者复述这句话的时候,老人有些哽咽。她意识到:“送出去的孤儿想回家了。”
这些年,李根程时常到洛阳寻找这个或者那个当年弃婴的下落。一次无意中,她帮助一个河南孤儿和一个温州家属相认。这让老人看到了希望。
陆建光说,如果说50多年前,李根程是为完成党的任务送这些孩子北上求生,是给孩子一次生命,那么她后半辈子则是在完成一种自我救赎,也在救赎这些想回家的孩子。
母亲的秘密
2010年9月27日,陆建光的片子《血缘》终于在温州市鹿城文化中心首映,观众便是当年送到河南去的72个弃婴。
片子感人,没放到一半,下面就哭成一片了。
靠前排坐的,当年的一个弃婴靠近李根程的耳朵,悄悄说:“妈妈,妈妈,你看电影那个孤儿院阿姨就是演你啦。”
观影后,交流环节,很多观众几乎是流着泪讲自己的观影感受,这让陆建光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们还是认可的。”
新闻到这里本该结束了,没想到横生枝节。
一天,陆建光出差回到温州的家,吃完饭后的他被母亲叫到饭桌边。“片子看了,不错,我也流泪了。”
随后一句话让陆建光默然了——母亲淡淡地说:“我们家也有孩子被送走。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是我的兄弟和妹妹。”
有的时候,陆建光站在温州的街头会有幻觉:擦肩而过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亲人呢?
母亲说,送走的那个弟弟长得白白的,眼睛很大,很可爱…… (来源:都市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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