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的提督
1894年9月17日12点50分,在中日舰队相距将近6000米的距离上,定远舰主炮发出了第一发炮弹。10分钟后,日本联合舰队记录了战争爆发这一刻海面的天气:“当日,风力微弱,晴雨计在30英寸以上,平均湿度约76度,晴朗无浪,天气甚好。”黄海上空只有微微的卷积云,海面风平浪静,几乎是最理想的作战海况。
在日军舰艇高千穗上,分队长小笠原长生在《海战日录》中记载,定远舰这枚305毫米口径炮弹从日军第一游击队上空飞过,在舰队左舷落入海中,“海水顿时腾高数丈”。松岛舰上的海军大尉木村浩吉记载:“其他诸舰随之(射击),敌弹往往落在我游击队诸舰之近旁,海上各处形成喷水水柱。令人感觉敌国炮手之技术亦不可小觑。尤其接近“浪速号”右舷后部落下之炮弹,令余颇感忧虑。”
日军没有还击,只是加快速度从北洋舰队前方冲向其右翼,以便让北洋舰队陷入侧面射击的障碍区。日军主要舰炮为120和150毫米口径速射炮,射速虽高,射程却较短,伊东佑亨命令,在3000米距离上才允许开火。
第一艘被击中的军舰是日本旗舰“松岛号”。12点55分,松岛舰320毫米口径的巨型主炮被北洋舰队一发150毫米口径舰炮击中。川崎三郎在战后报告中写道:“12时55分,敌弹命中我32厘米炮塔。”
为击沉令日本海军生畏的“定远”和“镇远”巨舰,日本海军特别任命法国设计师在国内建造了三景舰,以著名的日本三景“松岛”、“桥立”、“严岛”命名。“三景舰”的特点是各装备一门口径320毫米大炮,超过“定远”305毫米口径,但装甲却薄弱得多。日军有将领评价这种赌博性质的军舰是“手持利刃的赤身裸体兵”。这发150毫米口径炮弹,让日军寄重望于击穿“定远”和“镇远”两舰装甲的320毫米巨炮之一在一开战就失去了旋转能力。
在单方面的炮击中,日军终于按捺不住,在抵达3000米距离之前开始射击。几乎是在海战开始不久,一发日军120毫米口径爆破弹也在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飞桥(舰桥,即军舰指挥观测平台)附近爆炸。
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定远舰305毫米主炮第一次射击时就震塌了其年久失修的舰桥,导致上面北洋舰队主帅丁汝昌开战即跌成重伤,舰队失去指挥,以此证明北洋之腐朽。然而,从复制的定远舰上很容易发现,其飞桥根本就不在305毫米舰炮正上方。
陈悦带本刊记者进入到舰体两侧两座双联装305毫米口径克虏伯巨炮炮塔内,巨大的炮身和旋转机构几乎将炮塔空间占满。陈悦说,在北洋海军此次出航前,为作战起见,已将巨炮顶部炮罩拆下以开阔射击视野,也避免火炮发射烟雾影响射手作战。士兵们完全可以看见飞桥,就此也可以否定另一种阴谋论的说法——定远舰管带刘步蟾有意趁丁汝昌在舰桥上时,命令炮手开火。
定远舰两座巨炮炮塔之间是一个狭窄的钢制管型舱室,即军舰指挥室。一条纵贯舰艇甲板上部的钢木制天桥从上面经过,天桥甲板上有一个开口可以直接下到指挥室内。陈悦告诉本刊记者,战时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就在这个指挥室内指挥舰艇。当时舰长的主要职责就是指挥操纵驾驶舰艇,保持舰艇编队,这也是那时海战最重要的一环。舰队提督(舰队司令)丁汝昌则和汉纳根站在天桥最前端,如日军西京丸上参战的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一样,实际只能起到激励舰队士气的作用。舰队的实际指挥需要通过旗舰上发出的旗语来进行。
真实的情况,松岛舰上的海军大尉木村浩吉也有观测:交战之初,悬挂五彩提督旗的定远舰樯上部(飞桥)就被日军炮弹打断,此乃12时58分。丁汝昌左腿被破碎的甲板压住而无法动弹,炮弹引发的大火点燃了他的衣服,最后水手们不得不把他燃烧的衣服撕去,但他右脸和脖颈已经被严重烧伤。
重伤后的丁汝昌仍然坐在主炮后方的甲板上,以鼓舞往来作战的水兵的士气。当时汉纳根的顾问、英国人泰勒日后在其回忆录《中国纪事》(Pulling Strings in China)中写道:“提督坐一道旁,彼伤于足,不能步立;惟坐处可见人往来,见则望之微笑并作鼓振之语。”泰勒被丁汝昌的勇气所感动:“予过之,用半通之华语及英语,互相勉力。终乃与作表示同情,崇敬,且钦佩之握手,凄然前行,心中尤念及不幸之丁提督所处地位之可哀。”日军速射炮弹火力、射击的精确甚至是某种运气打伤了丁汝昌,他却被很多人以“无能”二字轻易地定下结论。
日军的炮弹几乎在同时还打断了定远舰前桅杆,导致定远舰无法用信号旗指挥。于是刚一开战,北洋海军主帅就身负重伤,旗舰失去指挥通信能力,陷入到不利的局面。
黑火药和“黄色火药”的对决
定远舰305毫米克虏伯主炮后膛两侧有一对竖起的铁尖。陈悦告诉本刊记者,北洋海军的火炮射击还延续较为复杂原始的六分仪“水平测距法”,需要军舰桅杆上的观测人员手持仪器进行观测测距。但战场上的煤烟、硝烟、爆炸激起的海浪和横飞的弹片,都会极大地影响实际操作。如果距离很近,炮手则可以通过炮膛进行直瞄。
日本最新锐的吉野舰上却已经装备了划时代的先进测距仪,操作者只需像使用望远镜那样对准目标,让目镜合焦,就能快速显示出目标距离。吉野舰本由李鸿章为北洋海军订购,却因为海军衙门经费被挪用(并非北洋海军军费),最终为日本举国募集经费抢购,成为甲午海战中的劲敌。
从战后中日两国军队炮火对射的数据看,日军火炮的发射速度是中国军舰的3倍以上,但从两国战后战损的详细统计,北洋海军的射击命中率竟然高于日本海军。考虑到双方火炮装备上的技术差距,双方射击水平可能差距更大。这或许是由于多数中国水手都在同一舰艇服役超过4年,对装备的熟悉和运用程度强于迅速扩充建成的日本海军。
13点8分,吉野舰上的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司令坪井航三感到舰体发生一阵震动。北洋舰队一发炮弹击中吉野舰后甲板,引爆炮位附近的弹药。这次爆炸产生一阵黄色烟雾,明显不同于传统炮弹爆炸后的黑烟。马吉芬发现,日军使用了苦味酸炸药!因为它爆炸产生的有毒烟雾可以很明显和黑火药爆炸区分开来。
19世纪80年代不但是世界海军舰艇大发展的时期,也是世界军事装备技术革命性的时代。1883年TNT炸药被发明,1885年,法国人发明了爆炸力强于TNT的苦味酸炸药,即“黄色火药”。在1891年,日本人下濑雅允就通过仿制,研制出灵敏度极高、燃烧能力极强的苦味酸炸药“下濑炸药”。卢毓英在《卢氏甲午前后杂记》中如此描述这种炸药的威力:“‘超’、‘扬’火,烈焰腾空,左顾‘定’、‘镇’亦燃。盖敌人火药甚异,无论木铁,中炮之处随即燃烧,难于扑灭。”下濑炸药具有极强的燃烧性,甚至能够燃烧钢铁,与北洋海军炮弹使用的黑火药相比,完全是划时代的差距。
不仅是炮弹装药,在发射火药方面,日军海军速射炮已经使用了无烟火药。这种发射药不但射程更远,发射后也基本没有黑火药发射时弥漫呛人的烟雾,不必等待烟雾散尽再进行第二次射击,提高了实际发射速度。北洋舰队依旧使用钝化了的黑色火药,每次发射都会产生大量白色刺鼻浓烟,影响射击视线和射手身体。
北洋舰队炮弹虽然多次命中日军松岛、吉野、高千穗、赤城等舰艇,并曾引发日军舰艇弹药殉爆,但遗憾的是,黑火药的威力实在太小。而且,即便是这样只装填了黑火药的爆破弹,数量也实在太少,北洋舰队主要弹种,还是填有砂土的实心炮弹。
海战的第一小时,日军比睿舰从北洋舰队队中冒险对穿驶过时,镇远舰左侧305毫米巨炮在很近的距离两次击中了它。此时如果炮弹中装的是日军下濑火药,比睿舰可能当即爆炸沉没,黄海海战的结局将为之改变。然而,第一发炮弹虽然炸死日军十余人,并严重破坏了比睿舰后甲板舰体结构,但第二发炮弹却是一枚不能爆炸的实心炮弹。
电影《甲午风云》中,北洋舰艇水兵拔下炮弹弹头倒出砂土的镜头,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清朝腐朽至极的证据。陈悦告诉本刊记者,这又是一种误导。北洋海军建军前后正是海军武器迅猛革新的时代,爆破弹开始迅速取代实心弹,而后者正是几个世纪以来长期通用的弹种,内部本来就是填充砂土等物,以打击舰艇水线附近导致敌舰大量进水作为攻击手段。
北洋舰队最初购买舰艇时随舰进口了一批爆破弹,建军后炮弹主要由天津机器局负责提供。然而由于天津机器局技术能力的局限,一直无法生产大装药的爆破榴弹,只能制造填充砂土的实心炮弹。北洋建军后,由于户部禁令停止购买外国军火,北洋海军急迫装备新式爆破榴弹弥补多年来消耗导致的不足。但天津机器局应急仿制的高爆榴弹因技术不足,质量低劣。
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班一期毕业生,曾留学英国格林尼治海军学院、专攻火炮技术的沈寿埅在甲午海战时是定远舰枪炮大副。他在战后呈文中指出:“中国所制之弹,有大小不合泡汤者;有铁质不佳,弹面皆孔,难保其未出口不先炸者。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过引者。”
长时间炮击中,日军火炮射击速度和爆炸威力的优势开始显现。运送中国军队的美国哥伦比亚号商船在卸完物资后率先出港,在战斗爆发一个多小时后从战场海域附近经过。它隐蔽停泊在海岸上一个小海湾内,船员们则登陆,借助高倍望远镜,在海岸最高点目睹了中日军舰的战斗。
“一团团又大又浓的黑烟,没有风把它吹散;透过烟雾,那些巨大的战舰摇摇晃晃的样子隐隐呈现,难以分辨清楚,它们犹如许多发怒的巨龙在喷吐火焰;此外还有几艘军舰也在燃烧,因为它们已经中炮着火;而压倒一切的是大炮声震人心弦,如同雷电交加,响声不绝……”
海战持续到下午,北洋海军已经有超勇、扬威两艘舰艇沉没。当战斗持续到下午15点10分时,日本海军“扶桑号”的240毫米口径大炮击中了定远舰前部的军医院。这发炮弹几乎改变了整个战场的命运。
由于战前的预测,北洋海军并没有把没有防护的军医院当做战时医院,所以那里并没有大量伤员。但日军炮弹强大的燃爆能力将拥有大量木制构件和家具的军医院点燃,浓烟几乎让定远舰聚集了绝大多数重炮的前部无法射击。日军舰艇迅速接近定远舰准备近距离施以最后的攻击。
北洋海军最新锐的巡洋舰“致远”此时出现在“定远”之前,保护正在燃烧的旗舰。致远舰虽然拥有北洋舰队最高的航速,却没有重型装甲防护。在日军围攻定远数舰的炮击下,致远舰最终爆炸沉没。但在北洋舰队损失了数艘战舰的时刻,他们依旧出现了一线扭转战局的机会:击沉“松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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