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觉醒 在鲜花怒涛中醒来的城市
特约撰稿_赵楚
11月21日,“11·15”火灾死难者的“头七”。微寒的上海,在刚遭受死神暴虐打击的街区,10多万人,没有组织者,没有明确的政治或社会诉求,他们平静而温和地用鲜花铺就了一座人们仿佛不认识的新上海。铺天盖地的鲜花点燃的乃是人心,是上海久违的市民精神,也是上海市民社会重新复苏的一个信号。
它开创了一个先例,一种“非社会的社会运动”——没有组织者,没有明确的政治或社会诉求,没有任何暴戾或非理智的情绪渲染,人们克制、庄严而又坚定地走向丑陋的过火楼,端庄地低下头颅,鞠躬,或者点燃蜡烛,然后把大把的百合、菊花和玫瑰铺满街道。
在鲜花中迅猛升起的新上海
2010年11月15日,上海还没来得及在盛会和狂欢的余兴中醒来,一场发生在静安区胶州路一幢教师公寓的大火,突然把城市的主色调变为黑色:58条生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烈焰夺走,数十人受伤,至今尚有数名失踪者难以核实。
横暴的死神用突如其来的迅猛打击这座素来欢欣和骄傲的城市。作为政府发起的工程项目,城市的各级官员在刚刚享受世博成功的表彰之后,遭遇此横祸无疑陷入无措的境地,社会、媒体,以及来自北京的国务院调查组肯定都会聚焦于领导和行政部门的责任,有无玩忽职守的情形,以及追究工程背后有无常见的灰色利益输送链条;作为素来以优雅和腔调自豪的上海市民,如此发生于眼前的惨剧把一个最震撼的问题强行推到他们眼前,使他们再怎样犬儒也无法回避:无论这座城市在过去百年有如何辉煌的历史,也无论30年来城市的建设和发展有如何惊人的成就,当他们安处自己的家中都不能保证生命的安全,那么,这座城市是不是到了需要停下手中的生计,停下来思考并做点什么的时候?或许,正是这个慑人的问题引发了过去一周来世人震惊的“献花行动”。
过去一周来,数十万人前往火灾现场献花的事件已经引发了比火灾本身更大的关注热情。人们在网络和各地报刊上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开始是几个(已不知道谁是最早献花的人,有人说是一位俄罗斯留学生),后来是几十,几百,几千,11月21日,当死者的“头七”那天,高达10万人自发来到现场,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在入口处演奏莫扎特的《圣母颂》。坦白讲,这样的场面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尚属首次。以前曾有的大规模民众献花悼念活动都是因为伟人的离世,而这样由潮水一般的自发人群向无名者献花,表示哀思,这是全球都罕见的活动。它开创了一个先例,一种“非社会的社会运动”——没有组织者,没有明确的政治或社会诉求,没有任何暴戾或非理智的情绪渲染,人们克制、庄严而又坚定地走向丑陋的过火楼,端庄地低下头颅,鞠躬,或者点燃蜡烛,然后离去,把大把的百合、菊花和玫瑰铺满街道。
这是一场无声的、突如其来的鲜花喷发,在11月微寒的城市,在这个刚遭受死神暴虐打击的街区,无言的鲜花之海展示一座人们仿佛不认识的新上海。如果说突兀的枉死是对城市的一个挑衅,那么,怒涛般的鲜花就是一个最正大、最洪亮的回答:这座城市并非冷漠和犬儒之城,她真爱生命,对同胞的痛苦和悲痛有血肉相连的关切,她没有被悲痛打垮,而是在灾难面前用真挚的爱把人们连接起来。当你看到那优雅、诚挚和挂着泪珠的脸,当你看到朝人群致谢的死者家属,你会最清晰感受到这一点。
这是令所有人不会再对之抱有偏见的新上海,她令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感到同样的痛苦和悲痛,令他们的心为爱和生命震颤。
献花行动的涵义
无可讳言,在这个拥有像“多难兴邦”这样成语的古老又崭新的国度里,频发的各种自然灾害和大型生产安全事故并不鲜见,若就一次造成的生命损失而言,上海“11·15”火灾并不是最大的,但它造成的影响却是最深远的,要理解这一点,人们必须反复重温献花现场的那些场景。
在胶州路现场,街口警车停驻,警察手持步话机不时联络,人群安静而平和,但你可以感觉到在沉默的鲜花和点点细小的烛火之上,有一种安静、沉默却令人惊恐的力量在空气里散布,衬托着黑黝黝的死楼,直立在即将落雨的天空。
很明显,很多献花者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很多花束上卡片写着名字,那是外地的朋友们专程委托上海的友人献上自己的心意;着黑色正装、头发一丝不苟的老克腊(老上海对老派绅士的称呼),白发在风中乱颤的老妇人,他们从这座忙碌而杂乱大都市里各个角落来到这里,他们是在这个不可挽回的损失之中彰显生命的可贵和美好,他们献上花束,鞠躬、静默,向美好的生命致敬。没有一丝传统中国葬礼的喧闹,只有肃穆和自然的悲悯表达,在这里看着那些死者的一张张照片,你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人类的面容即使再普通和平凡,只要你静下心来去观照,那也是多么美好和动人啊!58张脸,就像58朵各有异彩的鲜花;默默人群中的几千、几万、几十万张脸,就像汹涌流淌的斑斓花海。这是献花行动的真正涵义,她不是要改变什么,而是要呈现被劳碌和商业所遮蔽的、久已被人们遗忘的东西:生命和爱。于无声处,不变的大改变。这是符合任何定义的行动。
如果说这座城市曾以她物质的成就被人们赞叹和鄙夷,今天,她是以另一张更深沉、动人的面孔对着世界,鲜花的怒涛是由爱和生命的手推动,正如现场的一位父亲对他幼小的孩子所说:“你要记得今天你所看到的上海和上海人:肃穆,庄重,典雅,自发、真挚的爱意表达,对他人生命和生命本身的尊重,互助遵守秩序的风度。这是你将在其中长大成人的故乡。”
上海市民和各地朋友们在灾难和生命损失面前表达的深沉、自然和富于尊严的感情,并不是为上海人所独有的,恰恰相反,过去数十年中,每当某个灾难时刻来临,无论是四川、青海的地震,还是甘肃的泥石流,或者山西的矿难,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地方,你都会看到瞬间喷发的动人感情——强烈,真挚,威严,不嚣张却不能阻止,即使时世再艰难,生活再严酷,也无法把这种人性的光辉葬送。
美好的生活和未来只能由美好的人类思想、感情和行为去建构。这是每个人都能支付得起的代价而且自觉去投入并能从容分享的社会运动。它暂悬搁置都市的物欲和人性的悲哀,它唤醒无私的爱,平和的爱,它让远行者不孤独,让生者感动。
什么让城市和生活更美好?
世博会、火灾和献花行动,这些欢欣和悲痛的上海故事连接在一起,尚有另一重涵义,这也是人们纷纷热切地关注这座城市的原因,因为,这些出于偶然才连接起来的事件展示了一个当今中国普遍被困扰的难题。特别是在过去20年,以GDP增长为主要标志的城市发展思路,在带来惊人的经济增长的同时,也给社会管理和城市未来带来了不容忽略的挑战。诚如很多论者一再指出,粗放的以片面经济指标为标志的城市发展具有其残酷的一面,而过去人们对作为中国现代化浪潮最具代表性的上海的指责,可能恰恰出于人们对某种粗放、暴烈的现代化的恐惧。
“11·15火灾”不仅是惨烈的灾难,还有经历者真实、具体而沉痛的生活。人们献出鲜花给死者,但更应该倾听鲜花背后沉默的呼喊,更要拿出不怕麻烦的热情帮助生者。如何对待死者和如何对待生者是一座城市人性的两面。如果你记得那柏油和水泥上的鲜花,你不会不知道它大音希声的强大提问:在追求发展和增长的疯狂竞赛中,在日新月异、拔地而起的城市石屎森林中,有什么可以保证人们最后也是最高的需求——生命的安全?这是此次灾难与一般自然灾害截然不同的命题。同时,它也包含着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主导和管理城市的人们与城市的居民在日常和突发灾难时应该怎样互动?归根结底,面对史无前例和迅猛发展的都市,究竟要怎样创建和完善适应新生活的城市管理制度?
本届世博会的口号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一位年轻的献花者在现场举着一个手写的标牌,上面的字句是:“人在做,天在看。”无疑,这个刚劲、简明的短语清晰地提示了那句口号的另一面,没有对安全的充分保障,城市完全可能让生活更糟糕,甚至更危险。一个伟大的城市不仅有世界最高的大楼、有全国最宽大的马路和举世瞩目的大活动,她更应该有基于日新又新的善治和富于人性的城市精神。她关心人,她培育公民,而不是驯养工商业的奴仆,一句话,她令其市民感到由衷骄傲的不是任何外在物化的成就,而是由于其处处洋溢的更崇高的价值精神。这是上海火灾和献花行动给中国所有现在和将来的城市规划者及管理者提出的实质问题。
“头七”上午,在市民献花持续一周之后,这座城市的最高官员们也来到现场,表情肃穆地举行了祭祀。嗣后,上海市长韩正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说:“上海建筑市场表现出的混乱现象以及监管不力,是造成‘11·15’特别重大火灾事故的重要原因之一,为此,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深感内疚和自责。市委、市政府考虑,把11月15日设为上海‘城市公共安全日’。”
但愿他们在进一步追责的过程中不忘上述问题——每一朵鲜花上都有滴血的题刻:这座城市是选择沉沦,用老掉牙的套话消解真正的沉重责任,还是选择升华,用公正和真相安慰死者,用改弦更张和新的道德契约与其居民重订信任的契约?
人在做,天在看,在鲜花怒涛中醒来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人都在看。
菊花行动
南都周刊记者_黄修毅 郑文 实习生 郜艺 上海报道
一连六天,鲜花被默默地从这里移走,又默默地添上。
这天是第七日,“上海人都像是约好了一样,从家里跑到街上来了。”
靠近胶州路728号最近的地铁七号线,是专为服务世博而建的。由南往北的上行方向,在昌平路站前停靠的一站静安寺,是上海市中心独尊的名刹。闹市中香火缭绕,就像黄大仙之于香港,也似乎是商业文化盛行之城的一种症候。
地铁停靠昌平路,突然变换车门开启的方向。车厢里的大半乘客来不及意识到,就目送一束束白色、黄色的菊花涌出站台。鲜花停在乘客的膝盖上、臂弯里,但车厢里却少人言语。这好像是一种上海人特有的冷淡,沪语讲“低调就是腔调”。但他们微抿的嘴唇,又像含有同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上海不哭”,在地铁站口,一幅幅微博博友制作的招贴画四处张贴,又被派发到路人的手里。定睛打量,这个符号看似叉手在胸前求告,又有某种禁止的意味。
七天前的那场大火,吞噬了58条生命(截止到11月22日官方统计数字)。这是1949年以来上海死伤平民人数最多的重大安全事故。从脚手架上溅落的几颗火星,在上海的市中心点起了告急的烽烟,烧出一个穿溃面子的黑洞。
“祈祷吧,为没能逃出火场的人们,也为这个持续高烧的城市。”一条被频繁转发的微博如是呼告。
从常德路到胶州路,人流渐渐汇拢,在余姚路变成了单向行进,像一个不断得到补充的长蛇阵,在焦黑的胶州路728号(近余姚路口)前,短暂地驻足、凝望、献花、默哀,再钻出警力布控下的常德路和胶州路两个出口。据《新京报》记者统计,两个出口的人流密度,每分钟各通行120人。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自发前来参与祭奠的市民超过了十万人。“不过两三里长的路,今天何止比南京路拥挤,比节日的长安街还要拥挤。”住在失火大楼对面胶州大厦的王老伯感叹。
街头巷议
胶州路上的梧桐木,叶子被燎得焦黑,东北风一起,仍然焦臭味熏人。比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象,眼前的胶州路728号,十楼以下已经被烧出了粉白的混凝土,人去楼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厉。
楼前是不愿散去的人群,从胶州路一直拐到余姚路。他们三五十人一圈,聚拢在叙说着当日惨景的街坊邻居身边。被围在核心的不乏知识分子,也有家庭主妇和老者。
“很多人都是抱成一团团死的,连骨灰都分不开。”类似的传言夹杂着想象,绘声绘色。但官方发布的“58人中有57人在家中遇难,只有一人在楼道中死亡”的报告,却点中了人们心中难以开解的死穴。
“谁会想到自己家里不安全呢?谁想得到这场火要整整烧五六个小时,像生煤球炉一样。他们是等不到了……”
“1996年香港嘉利大楼火灾,死了41个,有很多人是在楼道里相互堵死了活路。这次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至少说明上海市民是守秩序的。”
每一种声音,都有人应和,有人发问。而议论得最热烈的要数工程承包中的黑幕,和消防救援是否及时妥当。
一条“死灰复燃帖”曾传遍微博,尽管这一说法被《中国经营报》11月21日出刊的静安火灾调查报道《上海大火调查》所引用,但与官方在11月16日通报的“下午2点16分起火,首次接到火警”的说法不符,也成了人们想要求证的关键信息之一,但消防部门并未对此回应。
“不要以为他们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他们恰恰是所有真相的源头,他们为什么自愿出来说话,因为他们心存希望,聪明的上海人不是这么好骗的,只有当你和他们如此近地接触时,才能深切感受。”此次“头七”献花行动的发起者之一、新浪微博博主王小塞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