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度口水榜
网络是热词的接生婆。
原先,一个新词从诞生到流行,需要数月甚至数年;如今,只要新词足够生猛、生动、生机勃勃,从火山爆发般蓬勃而出,到如飓风般席卷众生,只需要几个小时,甚至更快。
每个人都是口水之源,再也不像以前的传播渠道有编辑、校对加以“规范”,即使许多新词只是昙花一现,但人们突然发现,汉语变得如此丰富,这样活泼——“伪娘”“乙男”,“亮叔”“凤姐”,演绎网络男女百态;“姐”和“帝”是百搭,“维稳”“低碳”与国策相关,“钓鱼执法”“维基解密”“我爸是李刚!”……一桩桩新闻事件抽离成一个个新词,年度大事记如今十分精练。
这是一个语言狂欢的时代。网络制造了一个真正的“广场”,每个人在“围观”的同时,也学会了戏仿、自嘲和批判。他们是看客,也是机变百出的演员。 (钱亦蕉)
黄集伟:汉语的可爱与锐度
“汉语越来越可爱的地方,是越来越有锐度了。”
特约记者/燕 舞
黄集伟,孤岛客。
这位资深书评人、出版人十余年来,居然将“拾人牙慧”的流行语词收集变成了一项娱己娱人的事业。他的“语词笔记”系列迄今已出版七卷,据说第一卷《请读我唇》1999年出版后,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召开过一个内部会议,一方面批评其词源不够规范和广阔,一方面反思这项本应由公立机构完成的工作何以被他一人承担。2006年,这位接力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开始担任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网络媒体语言分中心和商务印书馆等合办的“汉语盘点”年度关键字词活动的评议专家。
在同质化表达大行其道的互联网时代,黄集伟始终以一种基于个人独特审美的“民间语文”研究彰显着汉语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其独立博客“孤岛客”几近一座活的亚文化博物馆。转述每一个得来不易的精彩语词,黄集伟都会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
在黄集伟看来,跟进时政新闻突发新闻、微博化传播、戏仿为主的修辞,正是2010年“民间语文”的三个显著特征。他倾向于选择“跳”而非“涨”作为“年度汉字”。黄集伟强调网络的自我纠错功能,重视“民间语文”所传递的民生诉求,但这位每出一本新书就送给太太一枚戒指或一串项链、有着一对可人双胞胎儿子的中年男人,更希望多收集一些梦幻般的美好语文,比如,作家赖宝微博上的那句“2011,我理想的工作与生活是:白天非诚勿扰,晚上让子弹飞”。
盘点年度民间语文
《新民周刊》:又到年底了,2010年的流行语词有什么新特征?
黄集伟:变化还是挺大的,第一个是内容上的特点,主要是跟进时政新闻和突发新闻。后面我们会说到Twitter或者是微博,在中国特别有意思,它是有悖于这个载体的初衷的。Twitter的初衷是报告状态,所以我给它起名字叫“状态语文”。比如,刚才我回来写了一条——我没网友写得好,但是就是状态语文——“我刚去买烟回来了,风比早上还大,上西天逛了一大圈的那些绿叶子、黄叶子都砸到地上变成了冷笑话。”人家一看就知道老黄你买烟抽了,这叫做状态帖。
再比如,有的网友写“我准备崩溃”,它就是秃头句,但是你可以想象他可能遇到了一件麻烦或者棘手的事情。Twitter这种载体本来是布告栏,但是在中国,我们自动地把它当成了一个媒体,一个表达意见、传递最新消息的平台。
这一年当中,所有的大事在我们的民间语文当中都留了痕迹,都有投射。比如,1月关键词就是阿凡达+iPad,2月是兽兽+犀利哥,3月是地沟油+王家岭矿难,4月是玉树地震+炒蒜团,5月是富士康+伪娘;6月就是织毛衣+团奴,7月是唐骏学历门+学历团购,8月是微小青春期+凡客体,9月是方舟子遇袭+“足囚协会”,10月是小月月+“羔羊体”,11月是3Q战争+上海花祭。
每个月创造的新词远比这个多,但是这些新词是跟时政跟我们身边的生活密切相关的。
《新民周刊》:传播上又有什么特点呢?
黄集伟:最大特点就是微博化。新浪用推广博客的方法大肆推广它的名人微博,不管是商业企图也好,还是运营模式也好,它在客观上起到了将微博大众化的启蒙。微博化我把它拆解出来,第一个就是大众化,各大门户网站都跟进了。第二个就是新闻化,彻底的新闻化。最典型的例子也是最近的例子,就是“上海花祭”,这个事情基本上是全程直播。
今年的大部分事件,其实在网上都是第一时间报道的,包括李刚,包括新闻事件主旋律所未能报道或不愿意报道的东西。
《新民周刊》:微博化如果继续拆解呢?
黄集伟:第三个特点就是碎片化,可能跟载体有关系,140个字(的字数限定)嘛。一是速度特别快;二是参与的人数特别多;三是重复几率特别高,以至于有的时候你会很烦,尤其是坏消息。
最后就是娱乐化。有些时政新闻或者是灾难新闻,或者是坏消息,它的娱乐化其实妨碍对这个事情的理解,有些不该娱乐的也娱乐了,这是比较令人担心的。
比如说周立波这个事情,从发生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周多的时间,但是现在已经开始往娱乐上走了。原来有人叫他“周自宫”,方舟子说他是职业小丑,今天已经变成“失控哥”了。娱乐妨碍人们对一个事情的深究和学理上的研判,当然有没有这样的人来做这个事情也是要打一个问号的,但是毕竟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它牵扯到网络哲学、网络伦理,牵扯到一个人的底线和良心。我这周的语文里面就引了朱大可先生的话,他说网络确实是一个公共厕所,你听起来像一个贬义,其实也未必就是贬义,周立波没搞清楚,厕所是很重要的东西。朱大可说,周先生忘了,网络更是一个自由和权利的所在地。
如果从传播的特点来说,往年我们可以说是网络化,但是它现在比网络升级了,就是微博化,因为微博咱们都知道怎么用。外国人可能不能理解——那么多人谈政治、谈家国大事。这是它特别明显的特点,这可能跟新浪、腾讯的介入有直接的关系。
民间语文的修辞主要是戏仿
《新民周刊》:除了跟进时政新闻和突发新闻以及微博化,还有其他什么特征?
黄集伟:民间语文相当讲究修辞,但是如果抓大放小,主要是戏仿。句式的戏仿,今年的热句型非常多,所有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爸是李刚”,这个句型被无数次应用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和段子当中。
第二个句型是“3Q战争”或者“右下角之战”诞生的一个句型“我们刚刚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个句子在那一周当中就疯了,可见网友视野之开阔、才华之巨大。比如说,中石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监测到用户汽车油箱里有中石油,将自动引爆加油站。
还有一个就是文本的戏仿。文体上今年有“凡客体”,由“局长日记”派生的“韩峰体”,再有一个就是“羊羔体”。
整体来看,戏仿在中国是越来越发扬光大的一种文本样式,老百姓用得也得心应手。戏仿表达的感情是很饱满的,不简单的是一种批评,也不简单的是一种讽刺。好像是阿忆就写过一个段子,他说公共汽车上有一个中年男子,小心地问身边的男子说你姓李吗?那个男子说不是。你叫李刚吗?那男子说不是。那你们家的亲戚朋友中有没有叫李刚的?没有。这时候,这个中年男子忽然语调变得非常粗犷地说,你踩到我脚啦。这个戏仿听了以后,中国人都会笑,但是实际上这个段子的含义是很丰富的:老百姓什么背景都没有,人家踩了脚他都得小心翼翼地问对方,他不敢轻易地采取勃然大怒的态度,那种酸甜苦辣都包含在里面。
戏仿是2010年(民间语文)非常突出的修辞特点,真正的中国戏仿在民间,不在大学课堂里面,也不在任何一本教科书里面,你在Twitter上随时可以看见当下的最鲜活的最绝妙的各种修辞。
《新民周刊》:您对戏仿的定义是援引百度上的解释,您对网络还挺信任的?
黄集伟:网络是有自我净化和自我纠错的功能。你去看互动百科、百度百科,它的每个词条都可以有无数的版本,这跟维基百科一样,使用者是需要甄别的,如果你觉得不可靠你就别用。其实最终是使用者要负责任的,当然编写者也应该靠谱。
《新民周刊》:使用者还是有一定的自主性?
黄集伟:知识类的东西可以更改,观念上的东西和事实上的东西同样可以自我纠错和净化。就说周立波这个事情,此前他有几百万的粉丝,觉得他是用很别致的方式表达了某种民间的声音,他实际上给人的感觉是可以成为或者被期许为另类的意见领袖。而且,他的语文水平也是很高的,他也确实能够点到即可。但是这次,网友迅速地对他(进行)反击,当然网友也有骂人的,骂得也很难听,他骂得也很难听。你就能发现,大家眼睛是很亮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不就是发表了一些给人感觉不像他的那些言论,所以就引起了一些骚动。这个本身就是在纠错。
网上这种事情非常多,如果有一个谣言,比如像小月月这个事情,包括郭敬明发的一条张国荣没死的微博客,后来有人说是机构替他发的,这个新闻早上还是热点,到了中午和下午的时候基本上就没了,这个本身是在净化。
有一个专家说现在谣言发布的成本非常低,你只要写一条微博,如果说的是假话就是谣言,但是删除这条谣言和证明它是谣言的成本也一样低了。
年度汉字是“跳”还是“涨”
《新民周刊》:天涯杂谈几个月前就开始了今年的“年度汉字”评选,2007年胜出的“涨”这次又遥遥领先。
黄集伟:商务印书馆做了五年了,还在做,我前两天刚去参加他们的启动会。
《新民周刊》:您的“孤岛客”上也有“一周语文”的子栏目,如果要给2010年的“年度汉字”投票,您会挑哪个?
黄集伟:我今年开始写“本周单字”,通过一个字来把那一周收拢。我今年想选“跳”,富士康12连跳了,还有价格跳来跳去,房价跳来跳去,甚至连上海“11·15”大火也有跳。如果“跳”不是跳跃那种动作的话,是很危险的,不论是人生还是具体的事情。
商务印书馆那个是网民选,我介入了四年,每年去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鼓励他们一定要坚持游戏规则,如果你想让我们几个人选就别搞这么一个活动;如果你想听网民的声音,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最难的是去年,去年当选最高的是“被”,后来他们提出是不是不用这个。我说你们要是不用的话,明年我就不参加了,而且我对你们表示失望。最后还不错,选了也没事,有什么事啊?
今年我跟他们说,如果还是让网友选的话,可能是“涨”。我问他们怕不怕重复,他们说不怕,我说那就对了。因为这跟每个人都有关系,像去年网友选的是“被”字。“被”字当选的投票率与第二名差距特别大,你除非是暴力,基本上没有办法把第二变成第一。
《新民周刊》:对,这里面媒体的作用也特别大。“给力”出现在了11月10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江苏给力“文化强省”》中,您怎么看?
黄集伟:“给力”今年也是一个热词,其实这个词在网络上流传了好多年,但是到今年才开始流行。当然,《人民日报》那个我认为用错了。这个词最早的来源是日和漫画,它是一个品质比较粗糙的漫画,又因为它不是经过正规渠道进入消费的,所以它是一帮类似于美剧翻译小组那样一些人给它做配音。因为大部分人听不懂日语,但是配音以后就流传,而这个配音简陋到,可能是一个人配十个人或者二十个人。
我想这个“给力”跟“90后”开始进入社会舞台有关系,他们喜欢看这个,实际上是一个无厘头漫画。它那个桥段出现在什么地方?我让儿子把那个视频《西游记:旅程的终点》调出来看看,是师徒四人取经终于到达了西天,孙悟空说了一句:“这就是天竺吗?不给力啊,老湿!”这个词基本上是按照日语的意思给出来的。
“90后”进入社会舞台带来很多新词,今年网络带来的热词当中最有名的就是“给力”,但实际上有很多,估计后几年它会慢慢浮出来,比如像“控”、“目田”、 “你妹”……
《新民周刊》:我对“90后”其实没什么概念。
黄集伟:他们有共同的文化资源。“帝”、“哥”也是今年开始流行的,日韩漫画语词资源的借鉴是挺多的。像这个“给力”我是亲自看了,所以我就敢说这个一定是从日和漫画那来的。
有人说《人民日报》编那个版的是个“80后”,认为我们要年轻化。也有人说,这个编辑挨批了。不知道谁是对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词活了,你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即时新闻出现在微博上,但是它的更大范围传播还是要靠平面媒体。平面媒体有三个作用,第一是给出一个更为深度和精确的解释、延伸。第二,它让某些语文或者信息固化。第三,它的作用是更大范围的传播,《人民日报》绝对给了“给力”一把力。
“我”字打头最率性
《新民周刊》:刚才说了,如果严格考究《人民日报》“给力”这个用法,它是错的,但我很感兴趣头版编辑选用此词背后的心态。以往每年也都有那么多流行词汇,却没有登上这样一家顶级官方媒体的头版头条。我由此感受到了语言的这种鲜活的生命力,以前讨论汉字繁简之争,有些时候还觉得跟我们的生活有点远。
黄集伟:其实,我做这个事情(收集“民间语文”)做得心力交瘁,早年是苦于语源样本的匮乏,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你可能会在一个饭局上捡点拾人牙慧的东西,可能会偷听到路上有人说点什么东西。但是过了十年之后你再看,现在是苦于太多。有网友也是好意,他不理解你在做什么事情,会说你这句话是徐克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网友说的。是,他说得对,可能最开始不是某个网友说的是徐克说的,但是问题是我没有时间去考证它到底是谁说的,我只能说我看到的是谁说的,毕竟我还没说这是我说的,我从做这个事情的第一天起就要有出处。
第二,我绝对不改他的话,哪怕我觉得有点别扭。我之所以能够做下来,是因为总是有这些好的句子,让你觉得汉语太伟大了。
做这个事没什么利益,也没什么名,唯一觉得好的地方是很享受汉语带给你的那种文字之美,那种魅力,那种锐度。汉语越来越可爱的地方,是越来越有锐度了。这个锐度我们可以从很多地方去解读,但是公民心的成长是清晰可见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种独立人格的慢慢生成,边缘越来越清晰。汉语不温不火就没有魅力,没有鲜明态度的汉语不是好汉语。
我是随机地选,做一年下来,最多的句子是以“我”打头的,因为语文是这样的:第一你要心有所感,你不能无病呻吟,你不是为了一个句子去写一个句子。
第三,当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强烈的情绪出现以后,你又有恰当的载体去承载它,就出现好句子。“我”字打头是最率性的,他不是说“我们”,也不是说“他”,他说“我”,我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我现在很生气,我现在很无助,我现在很激动,我现在很崩溃……我老举那个例子,(凤凰卫视主持人)陈晓楠采访四川的老知青,他在云南插过队,他说人生在青春的时候走错了,一辈子就全部都错了。他说回城以后那些凄凉的生活,又下岗,爱人也不怎么样,贫贱夫妻百事哀,突然冒了一句:“直到今天,我连撒尿都不朝着那个方向。”你就知道那种锥心之痛。我们会说我很后悔,会说我很难过,但是只有这句话最有魅力,一个人孤决悲愤到何种程度才会说出这句话!
汉语有魅力,每年我搞一个简版的网络版“年度语文”,有一年选了人见人爱的那句“我的钱正在来我家的路上”;有一年是“把有限的长假投入到无限的相亲活动中去”,我特别喜欢这句。
美好之语
很少很少
《新民周刊》: “给我一个姑娘,我可以创造一个民族”这句“年度美好短语”令人印象深刻,那2010年呢?
黄集伟:当年度美好短语可能出自作家赖宝的一句微博——“2011,我理想的工作与生活是:白天非诚勿扰,晚上让子弹飞。”其实,美好语文都是梦幻语文,都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如果一个平民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那是真正的悲哀。“年度美好”特难找,孤决愤慨之语多,美好之语很少很少。
那天王菲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也挺美好,但是有点小众,她说:“但愿粉长久,千里共寒暄。”我觉得这个哥们是个语言天才,在不经意之间体现她率真、调皮、北京大妞任性的那一面。刚见郭德纲,在网上就说:“郭老师我要度你,我要百度你。”我上了这么多年网,也没想出这么好的句子来。
《新民周刊》:你从1999年坚持至今的“语词笔记”的整理和出版,挺不容易,因为有一个如何保持新鲜感的问题。可能现在很多朋友、一些网友也会主动提供一些线索。在互联网时代,个人智慧、判断力恰恰与新技术构成一个反差,你这些语词收集是“不完全统计”,而不是技术性见长的词频,但有一个你的独特审美在里面,这个是吸引人的地方。
黄集伟:实际上就是个人趣味,我会稍微有一点点考量,做得太多年了,原则就是不要让自己太烦。我在做的时候会稍微注意一下书面和口语,会稍微平衡一下,因为汉语的美丽不光是口语或者网络语,其实有很多书面语非常美好。第二,我开始有一些国外的资讯,如果我这个地方就说“蒜你狠”、“豆你玩”,全说身边的事,假如有人老看这个,就会变得很鸡毛蒜皮。我现在会出现很多科技方面的词,我的原则是通过我的摘编别露馅。我尽量让人觉得这个不是光考虑到眼皮子底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