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这个很少,这么多年,就这本书删改最少。
Q:估计这么多年你也摸清分寸了?
A:这么多年有经验教训。中国作家得学聪明咯,现代辞典那么厚,那么多的同义词近义词,你得找……辽宁千山有个夹扁石,从那里,胖子也能挤出去,瘦人想过去也得挤够呛,你写东西,你得把这个词儿找到,得挤出去。但是这么多年也可能把握不准,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你不知道自己的东西会到谁手里给你审给你看,他可能就认为这个不对,他可能就觉得非常好,你说不上你错哪里了,一个足球就全给踢门框上了,一点辙也没有,所以也是碰运气。
文学就是颠覆和否定
Q:如何处理来自沉痛历史的情绪影响?
A:不可能不受影响,尤其是采访对象情绪的影响,也流泪啊,流泪的时候多啦,写的时候忍着,眼睛酸。采访的时候就尽情流泪,我是很情绪化的人,采访的时候经常受不了,你受不了也没办法,老人眼泪也往下来啊,有时候他们眼泪还没掉下来我先掉下来了。
Q:什么样的回忆能让一个老人流泪?
A:最好的人牺牲了,救过命的人牺牲了,就倒在他的怀里,或者有一碗粥一个窝头就能救活的,就没有,就那么瞅着他死掉。他就说,你看我茶几上有水果,有点心什么的,有一个给他就行了,但你有啥办法,想一回流一回眼泪。
Q:尽可能地还原历史吗?
A:谁都不能还原历史,也不能走进历史,只能尽量地、竭尽全力地接近它,就算那些过来的抗联老兵,也不能,只能尽量接近它。直到现在,总有人想掩盖一些东西,时间越久,历史上蒙蔽的灰尘越多。我是军人,我也是个父亲,咱们为孩子活着,总希望后代活得好一点。所以有些东西就必须弄明白,不能给孩子们留下那么多问号。
Q:可抗联是被人遗忘的历史。
A:它被遗忘了的,在那个角落里,一说抗战,都是新四军八路军,东北抗联谁知道?我为什么写,因为我是东北人啊。我要是搞舞蹈的,我就戴镣铐,找一个地方,挣扎,歇斯底里,狂野地来去,人这一辈子就是在挣扎,就是在围子里冲啊突啊,就像蛇蜕皮,蜕一次长大一次,人能蜕变几次啊,谁蜕得多谁就进步得多。
Q:那文学呢?
A:文学其实就两个字,颠覆。文学创作,就是否定,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就否定今天。原来采访《雪白血红》,哎呀,把我红领巾时代老师教导的、报纸上看到的,全都颠覆,我就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再欺骗下去了。87年中国已经有保险公司了,我就说,有没有政治意识的保险啊,要是有我第一个入保,我害怕恐惧啊,隐隐约约感到要出事儿了,但是出事儿你也得说真话啊,你不能说假话。
Q:现在大家都在谈论钱和房子,会觉得和这个世界脱节吗?
A:我不关心房子,不想钱,可我不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脱节,总有人要来关心历史,要不它就断了线儿了,你说我们历史教科书上,到底有多少真的?得有人做这个事情。我这么多年都在历史中游走,真希望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
Q:这么多年一个人走,孤独吗?
A:自古作家就是个体劳动,就是自己干。孤独,想想都孤独,那么大的历史,啥时候才能走完啊,走不完,啥时候才能看清啊,也看不清。可是真写起东西来,又不觉得孤独,你就跟作品生活在一起了,我要把这个人写好了,那种安慰啊,就是对得起这段历史对得起这个人。
Q:你觉得自己写的都是英雄吗?
A:我说是英雄,组织部门不一定这么认为,但我觉得他们就是英雄,英雄不排除是失败者,有时候英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写那段历史里的很多人,不是非要写太阳,太阳也有黑子。
张正隆的“幸福生活”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老伴说,张正隆不挑食,给啥吃啥,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谁要来找他吃饭,他就说你别找我,我不会吃饭,“不会喝酒,吃一半饭就不吃了,咱不会喝酒还扫人兴”。每每被请去参加宴会,看着一道又一道高档的菜,他老心疼了,忍不住嘟囔:“这哪行,这哪行。”
可据说你到他家做客就不一样了。不管谁去,一定要给你端上一盘水果,是苹果就给你削了,是桔子就给你剥了,一定送到你手里,看着你吃下去。如果恰巧家里没有水果了,他会吩咐妻子上街买些回来。
但凡有朋友拜会,都知道不能提前通知张正隆,否则从接到通知的那天起,他就啥也干不成了。单位下礼拜一开会,礼拜三就通知了,他就生气:“你说礼拜一开会,你礼拜天晚上告诉我不行吗?”老伴说,张正隆的精力,全都想书的事儿了。
Q:你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A:我什么生活也没有。早晨三四点钟就起来了,起来干什么呢,坐马桶,因为卧室灯太暗,怕影响老伴睡觉,看资料,看到七点半,然后老伴起来,去吃饭,八点钟开始采访。就那么一个姿势,这个人在这儿,我手拿个本,这样,一直到12点,一动不动,一口水不喝,为啥?怕上厕所,耽误采访。一回到家,一天的水喝老了。时间过得可快了,你要采访碰上好的,哎呀,记不过来。人家说,张老师,12点了,咱吃饭吧。一看,哦,12点啦,吃饭吧。吃完饭,一点钟,又坐在这儿,还是这个姿势,到五点半。然后说,五点半了,又吃饭啦?晚上吃完饭,又坐在那里,到九点半。等被采访对象走了,然后,又坐到马桶上去,看资料,看明天采访问啥,11点,有时候看带劲儿了12点,你说一天睡多少觉?
Q:平时在家也这样?
A:我在家里中午必须得睡一觉,可能半个小时可能一个小时,有时候可能睡到她下班,但出来采访不能。在家早晨起来吧,看看小狗,和小狗我俩一块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就开始写东西了,写完了八九点钟他们起来了,我再和他们吃一点儿,再开始干活,早晨起来啊,头脑可清醒了,上午可出活了!我要写不出来了,就抽烟,一棵一棵一棵一棵,就和烟兑命了。
Q:除了抽烟有别的爱好吗?
A:我别的啥也不会,也不喝酒,就烟抽得凶,一天怎么得一包。昨天开新闻发布会,浑身不得劲儿啊,我就寻思谁要拿根烟出来抽,我就抽了。刚装修房子那会,她(指老伴)不让我在屋里抽烟,我说是房子住我啊还是我住房子啊。我原来有书房,叫我女儿领狗住了,我就在客厅里写,把饭桌占了,他们吃饭就在个小桌上,小凳子,没办法,就得给我让道。我也不唱歌也不跳舞,下棋打扑克,我都不行,我就想写东西,我这辈子就爱这个。小时候我就觉得作家就像神仙,我觉得他们都不上厕所,都不打蜂窝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