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商人金利斌以惨烈的自焚方式,亲手戳破了一个明星企业的美丽肥皂泡,高利贷维系的1596人13.5亿元民间借贷也随之化为泡影。又一个民间借贷的悲剧,再次凸显了尚处灰色地带的民间借贷困境。
记者◎贾冬婷 摄影◎张雷
高利贷下的投资冲动
4月14日一大早,退休的包头铁路客运站车长于跃华正在吃早餐,朋友电话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金利斌死了!据说他前一天下午在惠龙集团下属的土右旗福禾豆业工业园区,在奥迪车里点了两桶汽油自焚,被发现时车和人都只剩一副碳化的骨架。惠龙资不抵债,想到自己把一家人的血汗钱200万元都投在了惠龙,退休后还开个养鸡场维生,于跃华一口气没上来,心脏病病发,两天后在医院去世。
做餐馆生意的孙家惠(化名)至今都对金利斌之死难以置信,向本刊记者说起来手就止不住颤抖。她和于跃华一样在第二天得知噩耗,抱着一线希望赶到市中心的惠龙超市门口。这个位于包头中心位置的大楼无人不知,里面会聚了惠龙旗下的洗浴、会所、超市,欧式装修更衬得它高档和气派。一看平时生意兴隆的超市大门紧锁,上千人围在门口,孙家惠傻眼了。她说,几次和惠龙签合同都只有3个人在场:她,金利斌,会计。除了身边一两个朋友,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隐秘交易背后是如此庞大的网络。“这不是一个疯子?!”
她在现场认出好多人:惠龙浴场里的搓澡工把辛苦一辈子攒的十几万元放进去,超市里卖菜卖馒头的投了几万元,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投了30万元,还有出乎意料的众多教师、公务员,竟然还有一位她刚去看过病的全市闻名的大医生,几乎覆盖包头的各个阶层。这一印象和后来的警方阶段性统计数字暗合:惠龙公司向社会1098人集资12.397亿元,向498名单位职工集资1.109亿元,向金融机构贷款1.1亿元,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
孙家惠说她投下第一笔钱是在3年前,那也是惠龙扩大融资之时,这也是她等待已久的一个投资机会。她听金利斌的一个“发小”介绍,惠龙2004年就已经开始融资,以内部员工居多,10万元以下的每月给2%的利息,10万元以上的是3%,这意味着每年可得到本金24%或36%的利息。而到2008年,3分利已是最低线,36%的年息远远高出银行,按月取息看上去也十分稳妥。此前,她尝试过投资股票、基金,都赔了,想开一家超市,因为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无力照料而作罢。只有这家餐馆地段好,经营得不错,她每月可以坐取8000块钱租金,几十年下来颇有一些积蓄。她在朋友引荐下见到金利斌,第一印象很好,觉得他为人义气,豪爽,可信赖。更重要的是,借款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提前两星期提出即可取款,否则以惠龙的固定资产抵押。她试着投入第一笔50万元,第二笔24万元,再加上嫂子的15万元,两年下来利息从未拖欠,净收入50多万元。
手里的钱多了,53岁的她寻思再作打算。现有的餐厅店面交给大儿子,再给上初中的二儿子留下一家店,但去年10月看好的一家店面要价290万元,一次付清不讲价。即便2010年惠龙已经有资金紧张的风声传出,高额利息下,她仍将全部希望托付。这一次,除了原来的120多万本金,她又以自己的住房和餐厅抵押,从银行贷款120万元,总共凑了240万元投入,半年后提出全部本金和利息去买那家店也就够了。没想到金利斌一死,血本无归,还面临住房和餐厅被银行没收的威胁。
建立这一民间融资网络之初,依靠熟人圈子中的个人信用。张兴旺和金利斌是20多年的朋友了,曾亲眼看着金利斌当年和老婆、妹妹在106市场摆一个小烟酒摊,他给金送货,就觉得这个人特别守信誉,说哪天给你结账就哪天,绝不拖欠。如今金利斌一步步越做越大,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大企业家,张兴旺还仍然守着五一市场旁的一个烟酒店面。即便两人地位悬殊,金利斌每次见到他仍很热情,把他当亲人的感觉。两年前的一天,张兴旺接到金利斌电话,说要上一个大项目需要钱,让他把钱放进来,3分利。烟酒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张兴旺每年只能赚个几万块钱,六七年还没买上一套新房子。他和老婆一商量,索性把100多平方米的旧房子卖了40多万元投在惠龙,暂时和老婆、儿子、外孙蜗居在店面后的库房里。库房、卧室、厨房集于一身,想着半年一年就把钱取出来,买个好地段的新房子。张兴旺告诉本刊记者,其实典当行普遍也有2分利,哪怕都是3分,他也会选惠龙,不选典当行。一是出于对金利斌的信任,一个不熟悉的典当行要是关门跑了怎么办?二是惠龙身上笼罩着层层光环,不由人不信,仅从它代理了整个包头的伊利液态奶来说,200万人口一天得喝多少奶?这笔投资简直是万无一失。去年听说惠龙资金压力大,张兴旺也去找过他,交情和信用仍然发挥了效用。金利斌说:“我们是20年的朋友,谁都可以来找我,你不可以来。”
对于员工来说,高额利息之外的诱惑在于,资金在幻想中的上市后可转为原始股。他们也亲身体验了金老板的大方:“员工个人出了车祸,家人生病,金利斌都会第一时间去看望,塞给1万块现金,一会又取1万块送来。过年过节员工加班,一人给300块钱加班费,还发惠龙超市的购物卡。而且,惠龙还是少有的给上‘五险一金’的民营企业,一般都是‘三险一金’。”所以,在员工10万元以上以股权认购形式集资的倡导下,80%的人都认购了,除了刚来的和要走的。因为认识了惠龙内部一个员工,李海霞才加入了惠龙的融资网络,“一般人想进来,都摸不到庙门”。曾在银行工作的李海霞在家人朋友眼中特别精明,20年前大额存款超过1000块给110块利息时,她就想方设法攒足1000块钱放进去。后来还告诫周围朋友,“分散风险,不要把钱放在一个篮子里”。她这次投资一开始也很谨慎,2008年第一笔只投了15万元,后来信任她投资眼光的全家人都把资金交给她,陆陆续续签了5个合同单,妈妈的、弟弟的、姑姑的,总共100多万元。如今开服装店的她性格豪爽,去金利斌那一开始还挺拘束,后来金利斌一见她就热络地招呼。“我们也算哥们了吧!”去年底开始每周一、三、五成了惠龙的债权人接待日,每次都能看见金利斌,口中说着“都是血汗钱,亏谁也亏不了老百姓。”一次金利斌拿给她看银行的承兑汇票,“3000万元一到账,我马上还钱。”后来索性把利率进一步提高,半年不提款3分5利,一年不提款4分利。在这样的刺激下,“精明”的李海霞索性在今年3月又投了50万元进去。她不由得向本刊记者感叹:“我整天算计着怎么从0到100,没想到从100到0这么快。”
融资圈层逐步扩大后,惠龙集团开始加大自身宣传,包括每周在包头第一文化宫赞助活动。商人黄利民(化名)也是这一时期通过在“一宫”当主任的妹妹认识了金利斌。黄利民做纸业起家,之前赚的钱都买了房子,当地3套,威海3套,北海2套,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投资渠道。直到听金利斌说起短期资金困难,黄利民也陆续投了几百万元进去。去年儿子想用这笔钱结婚,他感觉到金利斌开始搪塞了,老婆豁出去闹了一通,才要回120万元。和其他债权人一样,他也并不恨金利斌,他说:“他直到死前一天还在还钱,最后拿到一笔5000万元的银行低息贷款,转手就还给了一个大债权人。他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黄利民原来估计,惠龙会从民间融资三四个亿,没想到竟然高达13亿多元。他将事发第二天聚集的200个债权人组织起来,个人投资从10万元,到最多五六百万元不等,总共1亿多元资金沉没。“好多公务员,都把公积金取出来交给他。后来一次碰到派出所所长,鼓动人们把钱从银行取出来放到惠龙,丝毫不加掩饰。”黄利民说,发展到最后,惠龙集团就像一个“高利贷银行”,最后这一“银行”资金断裂破产,一系列次生灾害仍在民间蔓延。
3分利是什么概念?清醒下来的债权人分析,良性运转的企业利润率应该大于借贷利率。3分利,意味着要承担的年息高达36%,而企业一般的利润率大约在10%左右,何况惠龙在融资之初利润还达不到10%,借贷利率远远超过企业利润率。后期还出现4分利、5分利,那更是只有毒品、军火行业才有可能达到。高利贷一般只能背负五六个月,而惠龙长期背负,必然陷入“今天借,明天还”的恶性循环,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再也支撑不住,把自己压垮。金利斌和债权人都明白高利率伴生的高风险,只是被诱惑冲昏了头脑,陷入孤注一掷的疯狂赌博,也就离死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