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政变及代际断裂
戊戌变法 百日跌宕
戊戌政变,百日维新流产,是一个历史事件,它不是只关乎背叛与否的戏剧。
◎李鸿谷
逃亡,梁启超
逃亡,总是惊险并且传奇。戊戌政变后第四天,八月初十(公历1898年9月25日)。
下官(日本驻天津领事郑永昌)与另外两名日本人伴同梁启超,四人均换上猎装,于晚上9时左右从紫竹林悄悄地登上一艘中国船出发。不幸北洋大臣的小蒸汽快船“快马号”随后跟踪而来。是夜凌晨2时终于在新河附近被追上。“快马号”上乘坐着清国的警部、持枪的士兵和其他20多名中国人。他们声称下官之船中潜藏着清国罪犯康有为。下官再三辩解,拒绝搜查,但他们置之不理,强施暴力,用绳索将下官之船缠上,强行向天津方向拖去,大约逆行两町余(一町约合109米)。因下官斥其非法行为,双方展开辩论,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终于达成协议。清国警部及持枪士兵,以警护为由,转乘下官之船,一同下塘沽,至塘沽再作解决。而“快马号”则向天津报告,撇下本官之船,先向塘沽急驶而去。翌日清晨7时,下官之船快到塘沽从帝国军舰“大岛号”旁边经过时,下官便挥舞帽子,求其出迎。军舰上的人遂将舰载快艇放下,准备迎接我们。清国警部与士兵见此情形便打算各自逃走。此时下官要求警部即按双方在新河附近的协议来展开充分的讨论,但警部回答称:已无谈判之必要。随即匆匆登上另一条船,仓皇离去。因此,下官不得已转乘到大岛舰的快艇上,与同行三人一同登上大岛舰上稍事休息。我们将梁启超留置在舰上,便和另外两名日本人同去塘沽车站。此时,可能是得到了“快马号”急报的缘故,直隶总督荣禄为捕获要犯,特派武毅军提督聂士成、亲兵总教习王得胜、天津县知县吕宗祥等三人率持枪士兵三十余名,于上午9时半即来到车站。岂料彼听到的是康有为已逃上大岛舰的消息,聂士成大失所望,不禁勃然大怒,执意主张去大岛舰上将要犯抓回。但王、吕二人则忠告聂士成不可如此,于是打消了抓人的念头。本官于下午3时与聂、王、吕同乘火车返回天津,回到领事馆后,立即另写函,照会海关道诘问为何清国官吏对日本领事采取此种无礼的举动,并要求对此事做出相当的处理,但海关道迄今仍未有任何答复。其后,清国搜捕犯人,日益严密,目前将梁启超转移到商船,极为危险,所以仍然将其留置在舰上。第二天,直隶总督更派招商局总办,会同新建陆军参谋长来到大岛舰,要求引渡要犯,舰长回答说舰内没有其欲捕犯人。他们离舰而去。
(录自郑永昌致日本外务次官鸠山和夫密信)
显然,清朝官吏以为登上日本军舰的中国人是“国家通缉犯”康有为。在追缉与两次交涉未果之后,经过分析,当时袁世凯发给总理衙门的电报里认为:“该华人年约三十以内,似非康犯,或为康党。”稍后,袁世凯终于确认登上日舰的可能是梁启超,“再三侦访,有谓并非康犯,疑系梁启超,已剃发改装,无从辨认”。
已在日舰藏匿的梁启超,于是基本上安全了。谁有权并决定救他的呢?
戊戌年八月初六日(9月21日)早朝,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共同见军机,宣布慈禧再度“训政”。史称“戊戌政变”,即以此日为时间节点。
这天下午2点左右,梁启超进入日本公使馆。“他的颜色苍白,漂浮着悲壮之气。不能不看出事态之非常。”当时的日本代理公使林权助在其回忆录《我的七十年》里描述,“梁直截地说,请给我纸。他马上写出下面的文句:‘仆三日内即须赴市曹就死,愿有两事奉托。君若犹念兄弟之国,不忘旧交,许其一言。’……‘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等志士,都被逮捕。其首领是康有为,想也快要被捕杀头!皇帝不用说已被幽闭。西太后一派为袁世凯和军机大臣荣禄。如果我也被捕,最迟三天内也将被杀。我的生命早就准备献给祖国,毫无可惜。请解皇帝之幽闭,使玉体安全,并救康有为氏。所说奉托之事,只此二端。’”
林权助允诺了这两件事。林权助又说:“你为什么要去死呢?好好想想,如果心意改变,什么时候都好到我的地方来。我救你啊!”但是,梁启超还是离开了。
这天晚上,离开了的梁启超又回来了。“公使馆门口骚闹着。我正奇怪的一刹那,梁启超飞快地跑了进来!”事情已无回转,林权助必须做出决定:救还是不救梁启梁。
作为日本的代理公使,在那个时代,林权助当然有能力救助梁启超,只是他有没有这个权力?是疑问。当时,在日本公使馆,还有一位日本人,下野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在梁启超下午来访后,林权助即向伊藤报告了此事此人,但却没有明说自己“救助”的许诺;梁启超晚上又回来了,问题不再可能延宕。林权助据实以告,伊藤很直接:“这是做了好事。救他吧!而且让他逃到日本去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梁这青年对于中国是珍贵的灵魂啊。”
伊藤博文一言而定,梁启超剪掉辫子,在公使馆住宿一夜后,由日本领事郑永昌陪同乘火车去到天津,再后登上大岛舰。
伊藤博文访华
历史的意外,往往超过想象。在戊戌政变发生的前一天,即八月初五中午,光绪皇帝在西苑勤政殿接见了伊藤博文。伊藤访华,尤其是这次接见,在当时清廷的“政治生活”里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件。只是未料,两天之间,清朝政局反转倾覆。前一天还“亲切”接见外宾的光绪,此刻已失权柄。
为什么伊藤博文会恰逢其时在这个历史现场?这一决定于伊藤而言,并无特别深意,当时驻日的清朝公使裕庚电报总理衙门称:“此次系无聊,回同退者来家扰,藉少避。又查看中华情形,有无机括可乘,是其故技,非大举动。”而伊藤派人向中国公使说明他只是“自行游历”,只想与“王爷”“中堂(大学士)”进行非官方性质谈话,唯一的要求,“来京时求派员到车栈照料为叩”。
伊藤博文来访,对当年“公车上书”的主导者康有为,尤其是一个重大机会,似乎一切也尽在掌握之中。在康有为等的鼓动下,光绪不仅同意接见伊藤,并将觐见地点定为西苑勤政殿。在清朝历史上,勤政殿的大门,这是第二次为外国人开放;上次则是接见德国亨利亲王。这是清一朝规格最高的接待。
这个机会,看上去将会很精彩。
伊藤博文将来中国访问的消息传来,颇为激荡中国官员的想象力:可否将他留下作为客卿主持清朝改革?另一位与伊藤博文同列“客卿”人选的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有意思的是,李提摩太跟伊藤博文住在同一个旅馆,而且李提摩太跟伊藤的秘书主任津田先生“有过长时间的谈话”。两位外国人,都在等待光绪皇帝的一个决定。
政治游戏,除了超常的想象力,还要用倾力一搏的勇气。这个机会,果真只是伊藤博文与李提摩太的吗?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都是被动的。准确地看,这是康有为及其维新党获得改革主导权的一个副产品而已。稍前,七月底,康有为及其同党再次上奏请开“懋勤殿”——主导改革的政治机构。谁能进入这一政治团队,鼓吹者当然希望的是康有为等维新派。伊藤博文的来访,在“懋勤殿”的操作里,有了极其精妙的政治运作空间。若有诸如伊藤这样国际著名的“客卿”进入“懋勤殿”这一政治机构,那么,从理论上讲,慈禧操纵光绪,这一有违国际政治通行规则的中国式政治模式,继续下去将十分困难,甚至就此中止。而“懋勤殿”里的中国改革家,诸如康有为等人,亦将因此获授大权。用“客卿”而获实权,这是这场政治游戏里最精彩的想象所在。
八月初五,光绪接见了伊藤博文。深入研究这一过程的历史学家茅海建分析:如果说光绪帝接见没有国书且非政府官员的伊藤博文,在当时已属异常事件;那么,光绪帝在接见中的言论,更属异常——光绪甚至提出通过总理衙门与伊藤建立一种政治咨询关系。而之前,清朝皇帝接见外宾,所有问答都是事先拟稿,客套与礼貌而已,从不涉及政治性议题。(《戊戌变法史实考》)
只是,这种进步对当时渴望利用这一机会——挟“客卿”而扼慈禧的维新党人而言,近乎失败。光绪没有提懋勤殿,更没有对聘用顾问作任何表示。而且,更大的失败接踵而来。
所有的政治游戏都是有对手的。光绪以及维新党人的失败,甚至非常简单,在接见伊藤博文的前一天,慈禧从颐和园回到宫里,她见了光绪……逃亡,在接见完伊藤博文之后的第二天,就成了梁启超的命运。
那么,康有为呢?这个时候,他在哪里?
康有为上场
即使100多年后,康有为予中国人一般标签式的印象仍是:公车上书。甲午战争失败后,康有为领导1000多名“公车”(进京应试举人),上书反对李鸿章谈判并签署《马关条约》,由此名动一时,并影响至今。将此视为康有为“出世”之举,并无不妥。
那一时刻的历史现场究竟如何?历史学家茅海建发现:这一时期,众多公车上书,多以通过同乡、亲属、旧友等关系而集会具稿、联名上书;像康有为这样联络各省公车联名的,只此一例,但恰恰这次“公车上书”没有递呈朝廷。稍后,康有为将其这一长达一万多字的上书在上海刊行,所题名举人只有602名,并非康有为宣称并被历史教科书所记载的1200多人 (《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 。更有趣味的是,另一位历史研究者姜鸣甚至翻出了当年《申报》的《公车上书记》一书的销售广告,初版,“每部实洋两角”;两个月之后减价,“每大本洋四分,每小本洋二分”。
据说康有为《公车上书记》刊行后,使他的名气一振,于是,康有为决定在上海再次刊行他的上书稿《南海先生四上书记》。很偶然,康有为因应了现代传播介质的中国兴起——书籍、报纸成为新型政治工具。之后,梁启超更熟练地运用起这一工具,“文人论政”的中国报纸传统,肇始于此。这也是在众多公车上书中,唯独这份没有送达朝廷,而出版发行的康氏上书之所以暴得大名的缘由。刊行《公车上书记》的成功,当然需要复制,考试完毕,留在北京的康有为创办免费赠送的《万国公报》,系统传播他的政治思想,同时又有别种收获。一般而言,每科状元才是传统中国读书人为人所知的捷径,但康有为颠覆了这一规则,《万国公报》让他在官场知晓度上,迅速高开高走。
后世读史,若无通观,而论见识,谈何容易。如果单论康有为戊戌年间的行为逻辑,乖张之处,比比皆是,难以理解。但将康有为性格置之那个巨变的时代,他有意无意间与时代潮流的接轨,才是理解他的行为逻辑的关键。
“公车上书”那年,康有为因上书而速得大名之外,科举考试成绩也不错,以二甲四十八名取入。算得上双喜临门。但是,康有为不满意,他认为他应当得状元,认真的后世研究者并不轻信。在《派系分合与晚清政治》里,历史学家林文仁综合当年史料分析:“但几乎就在彼对李(文田)、许(应骙)大摆姿态的同时,也积极想走翁同龢的门路,被拒。由德宗亲政在即,权力结构行将调整之现实以观,与其云康氏有原则,不如说彼甚懂政治行情。”
康有为未必只是走传媒一途的中国政治家,从广为人知,到真正获得权力,其道路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远着呢。在真正的政治运行上,康有为同样出人意外,李剑农在其《中国近百年政治史》里概括说:“在运动方法上,康是从上层社会着手。他知道在中国的政治组织上,君主专制主义已经发达到了极点,一切权都在皇帝手里。倘若皇帝不信服你,随你如何完美的主义,如何高强的本领,终归无所施其技;倘若皇帝信服了你,不知不觉做了你的傀儡,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所以他向皇帝一次上书不达,就再次,由再次而三次、四次,至于七次,总要使皇帝赏识了他的议论,信服了他的主张,然后罢手。”康有为之所以有别他人,除了他有完整的一套改革思路之外,他的戏剧性仍是他人难及,以明亡之君崇祯比喻,如不改革,“求布衣而不可得”,这真有些大逆的意味了。但光绪却对军机大臣说:“康某何不顾生乃尔,竟敢以此言陈于朕前。”他理解这是因为康有为忠君,才有如此直言。公允而论,康有为改革之心实属可贵,而且难得,清朝此际也处在由自强而变法进入“改革深水区”,需有强力推进。只是,政治的结果,往往以成败而论。
康有为所主导的“公车上书”,于他而言,并没有拿到上海刊行完事,他之后又以之为底稿将其重新改写。茅海建研究分析:“该上书删减了‘公车上书’中拒和、迁都、再战的内容,也调整了其中改革的内容。其建策分三部分:其一为富国之法六项;其二为养民之法四项;其三为社会改革。”以“为安危大计乞及时变法呈”为名的这次上书,在康有为自编的上书辑里称为“上清帝第三书”,这是相对完整的康有为的变法思想汇集。这份上书送达光绪,颇得赞赏,谕旨下发各省大吏讨论。刚中进士的康有为,终于脱颖而出。
康有为,戊戌年的主角,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政治人物,真正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