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仪之后的第二任内阁总理,经参议院投票通过后,袁世凯任命原内阁外交总长陆征祥为国务总理。随后又形成内阁总理与参议院对峙风波,而且远远超过此前冲突。
同盟会因为秉持政党内阁主张,决意不参加此次内阁,但陆征祥向参议院提交的6个内阁国务员名单里——当然按袁世凯的授意确定,其中包含两个同盟会会员,孙毓筠(教育总长)与沈秉堃(工商总长),这先引发同盟会的不满;而其他党派参议员在听取他任命国务员演讲时,“猥琐支离,毫无政见。旁观骇异,全院失望”,认为他根本不配做总理。因而决定否决他所提交的6个国务员名单。
袁世凯得到消息,致函参议院,要求推迟表决,暂缓投票。但是,第二天,参议院宣布袁函不是正式咨文,无效。即日投票表决,把陆征祥提出的总长6人一律否决。
参议院先票选陆征祥为内阁总理,随后又因其内阁名单而全盘否定,这岂止是没有信任。政治活动至此,已形同儿戏。李剑农先生评论说:“平心而论,参议院否决六国务员的举动,诚属幼稚,好比小孩得了一具铅刀,随处乱砍,不管有效无效,有害无害……我所谓他们幼稚病,就是他们当时所把握的武器明明成了一具铅刀,还不知道是铅刀,拿去向凶恶的猛兽示威;约法成为无用的具文,在不经副署王芝祥的委状上,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他们可以承认总统下委状不须国务员副署,还要坚持国务员任命的同意权,与小孩滥试铅刀何异?”
对参议院的否决,袁世凯的回应大大抬高了冲突级别。第二次向参议院送出新的阁员名单后,袁授意下的军警会议公所再次开会,声称:“如参议院此次再不通过,则请大总统解散。”另有更强烈的说辞则是:“用兵力解散参议院。”在此压力下,阁员名单通过了。参议院不忿,随后便有弹劾陆征祥失职案提出,陆征祥也自此不理政务。同样仅3个月,陆征祥亦走人。
后世读史者翻检民初史料,组成其时政治运作结构的各个部分,参议员、内阁成员以及内阁总理,都有扩大各自权力的本能冲动。因而,政治乱相,总有出人意料之处。比之此前唐总理与袁总统的冲突,这次既无政治的技术含量,也无基本的议事逻辑的风波,近乎单纯斗气吵架,更容易广泛传播,参议院之混乱与恶状,遂成普遍印象。
政治当然是各种政治力量的竞争,因而,参议院、内阁与总统冲突种种,其解套之策,不在明规则,而在隐规则。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多次邀请孙中山与黄兴到北京共商国是。陆内阁风波掀起时,孙中山先生决定起程去京。
当时报纸报道,劝阻孙中山出行的是主流舆情,甚至有女士拔出手枪说,如果孙先生一定要自投虎穴,她就在孙先生面前自杀。情绪激昂至此,颇令读史人惊讶。孙中山同意黄兴缓行,但他自己决意北上。他说:“无论如何不失信于袁总统,且他人皆谓袁不可靠,我则以为可靠,必欲一试吾目光。”这才是真正大政治家的风范。
《国父年谱》统计,孙中山先生在北京一个月时间,与袁世凯晤面达13次之多,且多为两人密谈,有时只有总统府秘书长在座。这本官修年谱里记录:“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上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稍后,黄兴也北上来京。
显然,在那个历史现场,孙中山与黄兴对袁世凯印象良好。孙中山先生评论说:“维持现状,我不如袁,规划将来,袁不如我。为中国目前计,此十年内,似仍宜袁氏为总统,我专尽力于社会事业,十年以后,国民欲我出来服役,尚不为迟。”而黄兴在初次见过袁世凯后,即对人表示:“袁公确是英杰,民国第一流人物。”当报纸采访黄兴时,他的表述更热烈:“袁公是英杰,民国可靠人。今共和虽成,基础未固,望新闻界注意维持。遇有不法,随时纠正,方为妥善。万不宜心存成见,取过激之攻击态度。”
后世叙史者,多以袁氏欺诈而使“光明磊落的孙中山与诚厚笃实的黄兴”上当论述这段历史。世事多变,或亲或仇,也在瞬间,后置逻辑当然以结果推前因,只是未必真实。
孙中山离京前夕,袁世凯提出内政大纲八条,孙中山、黄兴均表示同意,袁世凯又征得副总统黎元洪的同意,以四人名义公布。这八条是:
一、立国取统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军人才。四、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五、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六、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七、迅速整理财政。八、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承认之根本。
八条政纲,当然是民国建国之初的根本。只是,如果我们取政治运作的角度观察,当时总统府、国务院机构已经运行,政纲却需总统、副总统与在野的孙中山、黄兴联名签署发布,可见,政治是以力量为核心的。袁世凯、孙中山、黄兴、黎元洪四人合署,可视为三方政治力量,在建国之初的共识寻找与建立。只是,历史弄人,政纲徒为纸面文字而已。
孙中山与黄兴的北京之行,如果仍取革命派与袁世凯实力派的政争角度观察,这实亦可视为一种寻求政治妥协与合作之途。只不过,取何等合作方式,孙中山、黄兴与宋教仁各自不同。李剑农评述说:“中山仍主张把政权让给袁氏,已则率其党员,尽力于社会的培养开化,所谓二十万里的铁路政策,人家说他是放大炮,在他是真实主张。故中山的新旧合作是朝野合作。而黄兴的新旧合作,是最老实的新旧合作,是希望北洋军阀官僚与国民党同化的合作。宋教仁的理想却不同,他是政党内阁主义的急先锋,尝对人说,现在非新旧势力合糅不可,正式大总统非袁公不克当此选,但内阁必须由政党组织始能发挥责任内阁制度的精神,但不必出于己党。故他的新旧合作,是总统与政党内阁的合作。”
即使合作,也各有方式不同。问题是,对革命派而言,哪种合作路线能够胜出呢?
国民党的组建与国会选举
孙中山先生到北京,除会晤袁世凯之外,更有一件重要之事,即参加国民党成立大会。
同盟会在辛亥革命之前,因为屡次起义屡次失败,加之种种因素,内部已成分裂状态。原光复会的章炳麟、陶成章1910年重新打起光复会旗号——后来他们与同盟会分裂出来的政治人物,合并成统一党,成为国民党的竞争对手;当时孙中山在重建旧金山同盟会分会时,也把同盟会改为“中华革命党”,显现分离倾向;宋教仁、陈其美、谭人凤则组织同盟会中部总会,虽自认是同盟会的一支,实际也表现出分离倾向。
唐绍仪内阁倒台,宋教仁辞去农林总长,专心组建国民党。报纸丑化他:“简直是拿着本子乱填,谁要进党都可以登记,大批因势趋利的投机分子都混了进去。”即使革命派同志,也未必同意他的做法。胡汉民说:“他以为我们那时不要再秘密地做革命工作,只要到国会中去做政治行动者就是。他为扩充国会中的势力起见,要将当时五个政党,合并为一个国民党。兄弟对于他这种主张很反对,因为这样一来,把本党的革命性销蚀大半了。”
不过,如果我们回到宋教仁责任内阁、政党内阁的制度设计逻辑,他拼命造党,也属必然。也就两个多月时间,宋教仁将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全国联合会5个政党,与同盟会合并成国民党。俨然第一大党。
孙中山到达北京的第二天,国民党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孙中山出席大会并做主题演说,而且他还以1130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为理事长。但是,孙中山力辞此职,于是国民党中央决定由宋教仁代理。宋教仁终成中国第一大政党的首领,于他的政党内阁目标更近一步。
《临时约法》规定在参议院成立后10个月内举行国会选举,宋教仁合并六党成立国民党,当然意指国会选举。如果国民党能够获取国会多数席位,政党内阁,不正可由此而出。从孙中山先生任临时大总统之时,即坚持内阁制的宋教仁,此刻当然是他为宪法理想最后奋斗之时。当时有传言说,组党完毕的宋教仁准备南下省亲时,袁世凯约见他,赠送50万元的支票,但宋教仁将支票原物奉还。宋教仁的梦想绝对不是金钱。
1913年的这次国会选举,史称第一届国会,离咨议局开办仅5年时间,距9年的预备立宪时间也提早了5年,这是辛亥革命的催化作用。无论慈禧的9年预备立宪,还是孙中山的9年“军法”与“约法”,计划总是比不过变化。仅与日本明治维新比较,他们经过22年才开始召集国会,中国选举国会的速度当然够快。这曾是多数辛亥革命论著所予赞誉的速度,但如果回到宪政在中国后来运行的实际观察,我们现在仍取赞美观点,难免不智。
按国会组织法规定,中华民国国会由参众两院组成,参议院名额为274人(后因青海及中内学会均未选出,实际为263人),众议院议员按人口比例选出,每80万人产生议员1人,共计596人。虽然仅过5年时间,此次选举较之咨议局选举,参与度大大增强。张朋园在其《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里统计:“前清之选民千人得四人(0.38%),此次则百人得十人(10.50%)。”选举方式仍如前清,取复式选举模式。
此次选战,国民党表现颇为凌厉,成为报纸关注重点。但凡选举,当然花样百出,《时报》报道一桩吴宝璜诉汤化龙案,说汤化龙向其贿选而未兑现。这一故事实在跌宕起伏:
具诉状人吴宝璜,为营谋被欺骗乡愚恳请传案追讯事:窃公民来自田间,不谋世事。本月三号,以众议院初选当选,赴第三覆选区投票。初六日即有同乡汤用彬、石山俨介绍于汤化龙,嘱投伊票,甘言媚词,而受关节,许票后酬洋三百元及后种种利益。民思本区覆选,既有张大晰、彭汉遗买票于先,今又有汤化龙买票于后,必系正当行为,遂慨然应允。及投票,遂照关节行事,出场后即向伊等寓所追索前款。汤化龙已杳如黄鹤,石山俨、汤用彬则左支右吾。与之再四理论,仅给纸洋二十元。……上呈,计证人李之万,证物纸币二十元。
初读此节,不免意外。当时国会组织法规定,候选人资格之一:年纳直接税2元以上。按此标准,300元买一选票,实在天价,匪夷所思。
《时报》接着报道,揭示说,这是国民党诬陷汤化龙的一个苦肉计,因为汤化龙与同盟会不合,且汤为名士,“如能打倒,则对(国民)党之前途阻碍减少”。《时报》还披露:国民党许诺每月津贴生活费240元(这更是天价),所以吴氏才不顾本身受贿之罪嫌而出面告发。后来结果如何?《时报》没有再报道。不过,国会选举,汤化龙不仅顺利当选,而且后来还担任议长,由此推断,此案恐未受理。故事虽然曲折,能有这般结果,还是令人欣慰。
这样的故事,在当时的报纸上虽不时可见,但与此后(1949年之前)的两次国会选举,比较起来,此次选举,算得上“非常干净”了。
这次国会选举,按历史学家张玉法的统计:以党籍计,参议院党籍可知者,国民党占全院的54.5%;众议院党籍可知者,国民党占全院的60.4%。国民党大获全胜。
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
研究中国历史,尤其还会涉及日本历史的外国学者,在正文之余的札记或随笔里,不时会有感叹。比如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历史学教授任达就有如此感叹:“中国的政治文化是高度个人化的,似乎需要一个放大了的人物或象征,把信奉的人们团结在他的周围,并组成特别的关系网络,才能工作。日本的政治文化是高度制度化和非个人化的,总是围绕着已经建立起来的机构和等级制度运作,类似中国式‘个人崇拜’差不多是不存在的。由于这种差别的影响,博闻广见的美国人,今天都知道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但有多少同样博闻广见的人们,能说出或知道一个日本明治年代的领袖,或者说得出现在日本首相的姓名呢?”
人事与制度,由此以观,传统中国,人事永远强过制度。只是,民国初年,极其曲折生长出来的责任内阁制度,在这一时刻似乎有机会改写中国政治传统。这当然是关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