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迟到了
1949年,当初一同组织民盟的人要么去了台湾,要么到了北京。梁漱溟是个迟到者,1950年1月才到北京,其时毛泽东正在莫斯科。3月回到北京后,毛约他见面,问他对国事有何看法。他说,“得天下易,治天下难。”毛笑着摆手,“治天下难,得天下也不易啊!”并请他参加政府工作。他不确信国家能就此统一稳定,想保持“对各方说话历来的立场资格”,说,“像我这样的人,先把我摆在政府外面,不更好吗?”毛面露不悦,片刻又谈笑自若,劝他去各地看看解放后的变化。梁漱溟深感这次谈话不如十多年前舒畅。
他去了华东、华中和东北参观,在各地都是“第一把手”出面接待。第一站自然是山东,同行的有长子梁培宽和学生李渊庭。次子梁培恕1949年起在济南工作,去邹平与他们会合。梁漱溟的发妻黄靖贤1935年逝于邹平并埋在那里。当年,在悼念妻子的文章中他曾这样写道:“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候,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
梁培宽、梁培恕幼年逃过两次难,两次都是为了躲避日军,两次父亲都不在场。第一次是1932年,梁培宽7岁,梁培恕4岁,母亲带着他们先去张家口再转赴大同,住在一位亲戚家。推算下来,这时梁漱溟在邹平的乡村建设实验刚刚开始。第二次是1937年,母亲已去世,堂姐梁培昭带着他们和自己的5个孩子从邹平逃到青岛。梁漱溟在南京参加国防参议会。
1938年华北、华东沿海被日军占领,梁漱溟托一位远房兄弟把两个孩子从青岛经上海、香港、广州带到汉口,与他重聚。在汉口只住了半个来月,他又带着孩子上路了。最后,梁培宽和梁培恕被安顿在了四川南充的表姑家中。梁培宽一向不提要求,当父亲离开南充去重庆时,只是流泪。问起来才说,今后照顾弟弟的责任怕要落在自己身上了。这年他13岁,弟弟10岁,表姑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需要照顾。之后他充当了弟弟的实际监护人。
和父亲聚少离多的状态直到建国后才结束。但兄弟俩没有怨言,有记忆以来父亲就常常不在家,他们习惯了这种状况,也认同父亲去做更重要的事。
梁漱溟父子是1950年5月5日晚9时到的邹平。次日早饭后去看一别十三载的县城。历经战乱,县城内完整住房所剩无几,遍地残砖碎瓦。原乡建研究院房舍已夷为平地,原卫生院尚完好,今为教育科办公处,昨夜即借宿于此。
县委的人陪他们在城内外走了一圈,一路重复着一句话:“这里当初是……”梁培宽和梁培恕不时交换印象互相唤起回忆,梁漱溟神情沉静内敛。
几乎是空城,然而终究有人住。“在一处地方大约有十来个人等着。他们并不靠近,约束着自己,只以笑容表情意。”从东关出去,上一个坡,有人踉踉跄跄追上来,喊着:“梁院长!梁院长!我是老范,管传达的老范。外国人来参观都是我领他们进去。”梁漱溟噙着眼泪,笑着向他伸出手去,老范没这习惯,僵在那里,太激动,竟不再说话。
中午县委设宴,大家稍稍追忆过去,一位老者说,那是邹平的好时光。梁漱溟只以“我们做得很不够”作答。
下午他带两个儿子去看他们的母亲。并没有坟头。一位附近的居民脚尖轻轻点地,说,“就在这里。”没有用香烛。默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大家缓步走开。
在邹平只停留十几个小时,向县委的人致谢告辞,决然离去。
第二年他去四川考察土改,向主政西南区的邓小平说,我在北京参与土改法的制定,除了学习,也想看看一切所行合法不合。
毛泽东看出他喜欢自己得出结论,越发劝他多出去走动。梁漱溟却辞谢了,提出想去一家国营工厂当副厂长。毛面露惊异之色,但没有表态。一年后,他又提出想去苏联留学,毛坦言这不可行,“他们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劝他还是在国内参观调查。几年后,他才醒悟毛再三劝他出去参观,是想用这种方式转变他的思想。
通过考察,梁漱溟认为共产党对中国作了三大贡献:实现全国统一稳定、为中国人引进了团体生活、激励了人心。“到今天共产党这条路算是大有成功希望,而我所设想者似乎已经证明不对,但……一个真正用过心来的人,是不能随便就承认,随便就否认的。”所说用过心,是指对中国社会和所形成的文化用过一番心思。
“1953年事件”
对梁漱溟来说,“1953年事件”是个意外。周恩来几次劝他,他才在1953年9月11日的政协常委扩大会上发了言,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过去20年的革命全在于发动农民、依靠农民。依靠农民革命所以成功在此,而农民在革命中亦有成长,但进入城市后,工作重点转移到城市。……一切较好干部都来做城市工作……今建设重点在工业,精神所注更在此。生活之差,工人九天,农民九地。农民往城里跑,不许他跑。人力财力集中城市,虽不说遗弃吧,恐多少有点。然而农民就是人民,人民就是农民,对人民照顾不足,安顿不好,建国如此?当初革命时农民……与共产党亲切如一家人,今日已不存在此形势。”讲完回座,注意到“周似未能接受”,并让秘书拿来材料,证明工人日常开支多。
次日,他列席中央人民政府会议,毛泽东即席讲话:“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行仁政的意思吧。然须知有大仁政有小仁政,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是大仁政。……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
梁漱溟感觉毛“似暗有所指”,半夜起来写信,第二天面交毛,“主席坚谓我是反对经济建设路线的人,竟不得自明。”
16日会上,他“发言分三段,自以为无事”。17日午后入场,座前有印刷品:1949年春他发表于《大公报》的两篇文章之一,劝中共不要以武力求统一。“我明白是要批判我。”果然,先是章伯钧发言,诸多指责。继而是周恩来作长篇讲话,追述往事,说他一贯反动。他站起来质问为什么没印另一篇指责国民党是内战战犯的文章。无人应答。当周恩来说到他想升官发财时,他愤怒地打断,“说我想升官发财!笑话,笑话,笑话。”
周恩来发言时毛泽东3次插话。一次说:“人家都说你是好人,我看你是伪君子。”一次说,“你不是以刀杀人,却是以笔杀人。”最后说,“对于你非止这次不开除你的政协委员,下届政协仍将有你。为什么?因为社会上有一部分人还受你迷惑。”他站起来想辩解,主席台上宣布会期延长一天,准许他明日发言。
梁漱溟心气很盛:对我施加高压手段那我是不受的。毛主席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次打击我怕未必有把握。18日上午有人问他准备怎么发言,他笑着说,你们晚间再来,且看胜负如何。
18日午后梁漱溟到会发言。以往政府开会列席人员不多,这次却有两百多人,他发言不到10分钟便被群众制止。他向主席台上说:“现在我惟一的要求是给我充分的说话时间。我很希望领导党以至在座的党外同志考验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在今天。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
毛泽东这时插话,“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漱溟紧接着说,“主席你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你,若你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你的尊敬。”
毛泽东建议让他再讲10分钟,并说他的作用就是借揭露他的反动思想,使大家分清是非。梁漱溟依然坚持,“我有许多事实要讲,10分钟讲不清楚。”
毛泽东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只听自己的,不听大家的。不让你讲长话,你说我没有雅量,可是大家都不让你讲,难道大家都没有雅量吗?”经全场(包括列席者)表决,剥夺了他的发言权。5位民主党派代表和统战部长李维汉先后发言,李提到他上午说过“胜负如何”的话。会议最后一幕是举手表决,把他的问题交付政协全国委员会讨论处理。
事后他曾把写的检讨拿给长子看,梁培宽说,太偏于个人修养考虑而未从政治上考虑——写检讨应多说政治上的错误和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梁培恕看了他会上的发言提纲,劝他相信共产党。共产党领导着中国,你要配合他们。许多年后他觉得对不起父亲——“即使我少年时那般不安分,他都相信我,可是我竟然劝他不相信自己。”而梁漱溟的自我反省,仍不外乎个人修养:“功夫只在慎独,其他皆非可用力处。”
奇怪的是,开过会后他的“问题”被挂了起来,不做结论不给处分,有些开会通知乃至宴会(如公宴金日成)请帖仍送上门来。只是,1955年邹平县公安局曾在全县范围内3次收缴与乡建运动有关的物件,力图没有遗漏。
事件之后,毛泽东、周恩来与梁漱溟再没有来往。
1976年,周恩来去世后几天,梁培恕和父亲提到,从报上的照片看毛泽东身体状况不好。梁漱溟说,“肯定过不了今年。”梁培恕震惊得呆了几分钟,说,“总理和主席在同一年逝世,那就是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梁漱溟说,“就这个意思。”9月,毛泽东逝世。17日,政协宣布次日追悼大会安排,说他不必参加。街道革委会的同志找上门来,约他第二天看电视转播。他如约去看。
两位领导人的追悼活动都将梁漱溟摒于门外,但他比许多人更肯定两人的功绩。他曾向人说,周恩来差不多是一个完人。对毛泽东,他说“此公自是世界历史上卓出之伟大人物”。“你不要以为始终是一个毛泽东。他在变,你不能拿他的一段、一角来概括或推论他的前头或后头。那不行。所以实质上没有一个毛泽东,而是有无数毛泽东。是前后变化的,种种不同的毛泽东。”
匹夫不可夺志
共产党有自己的路线,“国事已上轨道我无所用其力”。在政治主张上梁漱溟一度失去了自信,“自愧不如共产党多矣”,“拟写中共从何而得以挽救中国”。1957年别人以为他要鸣放,他并没有。次年全国国家干部向党交心,他说,心里虽然有冲突,国家统一稳定是事实,“不服自服”。“尽管自己一时不够明白亦拥护,拥护总不会错的”。但,“在决心拥护之中而有时候出之不很自然,特别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如此”。
比如他说自己改造不了出世思想。于是“每位先生对我提意见都说到这个问题”,说这是拒绝为人民服务。因为政协委员们不都懂佛学,他为他们解说,并说自己承认,马列主义作为世间法完全对,但马列主义不承认出世说,结果是“我承认马列主义,马列主义不承认我”。至于为人民服务,他愿意到偏远乡村去推广拼音方案和普通话。大家还指责他很少发言“帮助”别人。他请过几次假想留点时间写《人心与人生》,却困惑能否在“作拥护党的公民的前提下,从事研究写作”。
1953年后,他当了二十余年“反面教员”,渐渐明白“所有现在对我的批判是说给广大群众的,还是说给我的?……我想二者兼有,而主要在前者”。他仍然明知某些话不能说还是忍不住要说。“文革”中政协受冲击,到1969年春才在军代表主持下勉强恢复工作。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梁漱溟还要当3次反面教员。
一次是“批林批孔”运动。他先是说了对于林彪的意见:“林彪无路线可言”,“我认真找过,没有发现。”“路线是公开的,可以见人的”,“不敢见人的不是路线”。“而刘少奇主张很多,都是公开的。彭德怀也有信给毛主席,他对党的路线、政策有怀疑,公开提出自己的主张”,“只是所见不同或所见不对”。这被认为是把路线斗争说成了权力之争,有意反对领导党的定论。
对批孔他原想不发言,终因不能坐视误导写了《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经江青点名,政协的批斗集中到了他身上。1974年1月到9月,先是每周4次批判会,后减至3次,8月减至1次。每次批判他都认真听,批判间歇还打太极拳。9月下旬举行各组联席会议,主持者问他感想,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习惯了批判一方获胜的主持者惊愕之余让他作解释。他说:“我认为,孔子本身不是宗教,也不要人信仰他,他只要人相信自己的理性。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轻易去相信别的什么。别的人可能对我有启发,但也还只是启发我的理性,归根结底,我还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动。因为一定要我说话,再三问我,我才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的老话。吐露出来,是受压力的人说的话,不是得志的人说的话。‘匹夫’就是独一人,无权无势。他最后一着只是坚信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但这个‘志’没法夺,就是把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另两次是议论宪法。
对1970年的宪法草案,他说,宪法的要点之一是限制个人过大的权力。“一个国家有了宪法,则从国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而不能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宪法之上。因此现在的《宪草》序言中,写上个人的名字,包括林彪为接班人,都写上了宪法,我认为不甚妥当。”新宪法草案比旧宪法少,“条文少不见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内容少了却不甚妥当。比如设国家主席,一国的元首不能没有。”谁来当,“则要经过法定手续来选。”举座皆惊,他质疑的两点,都是毛泽东的意思。几天后上级指示:个别人思想反动不足为怪,可不必纠缠。
1978年政协第五届会议召开,委员们“有不少刚刚解放,甚至刚刚离开监狱”,“也几乎无例外地缅怀毛主席、周总理的故去”,梁漱溟却提出了人治和法治的问题:“我想认真而严肃地指出的是,中国的历史发展到今天,人治的办法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毛主席故去了,像毛主席这样具有威望的领导人现在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很快就有——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几十年内,往后即使有人习惯搞人治,困难将会大得多”,“应该尊重宪法,多靠宪法少靠人,从人治渐入法治。”清末和民国的制宪“都是上面给下面的……人民群众要求的东西上面不实行”,而宪法本意是“由下面限制上面”。
大会闭幕后过了一段时间,政协奉命批判其“错误言论”。但“推动批判的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没有人主动发言,只得轮流上台。因为临近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有头没尾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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