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医院“变身”记

2012年10月22日09:49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武安医院这个历经十年完成的蜕变源于“不变则亡”的危机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炳美、张瑜 | 河北武安报道

  去过河北省武安市医院的多数人都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县级市的医院。这座斥资5.3亿元兴建的医院新址不光拥有宽敞整洁的大楼,硬件设施在河北省内也数一数二,完全见不到印象中属于小医院的拥挤和纷乱。

  “我们是2011年6月刚刚搬过来的,比起以前的破旧小楼,病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管是看病还是住院都舒坦。”武安市医院院长郝保乾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引进高端医疗设备,也在不断扩展科室,培养能看大病的高端人才。以前重症病人基本上就是来了也救不了。但现在许多邯郸市的重病号都会跑到我们医院来治疗。”郝保乾说。

  2009年“新医改”正式开始;2012年,全国300个县试点全面推进医改的核心和难点“公立医院改革”,并取消“药品加成”;而河北省也已确定今年上半年在两个县试点,下半年增加至11个县,2013年则在全省推开。

  对武安医院来说,这个历经十年完成的蜕变源于“不变则亡”的危机感。

  从换掉脏衣服开始

  2002年,改革前夜的武安市医院,沉闷的气氛中潜藏着躁动的暗流。

  5月的一天,平静的气氛被一条通知打破。“院长让我们把工作服扔掉换新的?”医生护士们对此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2002年我去当院长,医院资产1200万元,年亏损1800万元,设施破旧连个空调都没有。住院部总共才150张床位,还只有51%的使用率。整个医院工作状态懒散,人心涣散。”时任武安市医院院长、现任武安市副市长郝维斌回忆说。当时武安市医院深陷在计划体制里,已经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

  “那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医院没希望了,很多年轻大夫都想走。”现任武安市医院副院长何利兵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说。何利兵自从1995年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至今,他经历过这个医院最差的时候。

  从哪里入手呢?郝维斌思索了很久。在医院转悠的时候,他看到破败的病房和医护人员身上又脏又旧的工作服,心里有了数。

  “病床上的被褥和医护人员的制服简直没法看,像从来没洗过一样,这样的医院谁肯来?”郝维斌说。

  同时,武安医院也开始着力改善住院环境。虽然一下子还不能把病房用的钢丝床换掉,但充满了各种污渍的床单被褥全部淘汰换新。为了保持这个崭新的形象,武安市医院面向社会招标将洗涤工作交给了专业的公司负责。

  随后,餐厅、商店、维修、清洁等后勤工作都通过招标逐一分包了出去。

  “形象好起来后,来医院看病住院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郝维斌说。

  每个科室独立核算

  第一步走稳了,2002年底武安市医院又小心翼翼迈进了深水区:以“成本核算”拉动收入分配改革。

  “光靠每年200万元的财政拨款,医院连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发展,医护人员的工资收入也上不去,干不干都一样。我们必须要激活自身的能量提高医院的经营收入。”郝维斌说。

  为了不对医护人员产生过大的冲击,武安市医院的第一版改革方案相对保守,其宗旨是“多劳多得、优劳优得、不劳也得”。“干得多、技术含量高的就多得,要体现脑力劳动价值和综合能力价值。”

  具体来说,就是每个科室作为一个小单位,收入和成本进行单独的财务核算,每个科室从成本核算结余中提成作为奖金,收入越高奖金越高。

  “最初效益差,发展压力也很大,所以提成比例很高,最低也在50%,而2002年以前有奖金就平均发到每个科室,吃大锅饭。这个激励是相当大的。”何利兵说。

  同时,医院也将更大的权责下放给科主任和护士长。他们不仅要负责科室全面管理工作,要制定本科室的管理方案,并且享有科室人员聘任权和管理权以及奖金调整、效率量化分配权及不合格人员辞退权。

  不久之后,阻力如期而至。当时许多院里的老领导和老医生都觉得难以适应,出现了很多反对的声音。甚至有科室全体人员一起跑到郝维斌的办公室说“这样变不行,不接受新方案”。

  2003年底,郝维斌带领所有中层领导去北京和上海考察参观。当看到大医院的规模,每个人都被触动了。

  与此同时,人事制度也面临变革。“一方面,编制有限导致人手吃紧,另一方面,许多在岗人员的能力有限,医院要发展还得靠人,我们急需更换新鲜血液,必须面向社会招聘。”郝维斌说。

  对于在计划体制下得过且过惯了的人来说,这种改变无疑是残酷的:医生护士必须考执业医师,每人两次机会,考上留下来,考不上的走人;对表现不好的就劝退;对老同志,如果专业技术不行,就转岗;中层领导采用竞聘上岗,两年一聘,主任自己聘副主任。

  医院的“生意经”

  对每个主任和护士长来说,业务很重要,但作为管理层人员,也需要考虑如何降低运营成本,提高效益,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每年都得有个小计划,业务上要怎么改进技术和服务,同时要算一笔账,增收的同时也要压缩成本。科室的占地、水电费、医疗设备、后勤服务等等都算在每年的成本里,这些都要考虑到。”呼吸消化、老年病科主任李祝兵说。

  李祝兵负责的是个23人的大科室,下面包含三个科室,是2008年新组建的。这个科室刚成立时根本没人敢来,大家都怕一个新成立的科室没有病源,会影响自己的收入。

  现在,呼吸消化、老年病科现在是医院效益和信誉最好的科室之一。“我们现在的病源都是资产,都是病人自己找过来的。尤其是重症病人相对较多,这在内科还是比较少见的。医院每年11月至4月是旺季,5月以后一直到秋收是淡季,但我们科室全年满床。”李祝兵说。

  收入并不是唯一的考评指标,还必须做到零投诉、零纠纷、零差错。“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李祝兵说。在武安市医院,呼吸消化、老年病科被病人们称为“小协和”。

  “医院对于收费控制得非常严格,一般的病人每人身上也就能赚几十块钱,所以病源数量很重要,越多人来我们这里看病,收入才可能上去。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把医术提高,服务必须要好,这样才能有人脉。决不能靠乱开药、开贵药或者诱使病人做一些不必要的检查,这样人家以后也不会再来我们医院。病人去大医院往往是冲着医院的,而来我们这样的小医院就得冲着医生。”李祝兵说。

  住院率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武安市医院的变化。2002年平均每天住院人数为300人,2011年为1000人,基本是满床。包括内科在内的很多科室还常常需要加床。

  设备与规模的效益

  在收入分配改革和人事改革之后,武安市医院开始重新设计医院的架构,其核心是分科。

  原本医院只分为外科、内科、妇科、儿科等简单科室,2004年起开始细分并扩展科室,向专科化发展,并发展特色科室。

  “考虑到绩效考核的因素,当时许多人的顾虑很大,怕细分科室之后会分散病源,但长久来看,医院要发展,这是必经之路。”郝维斌说。

  于是,武安市医院选择采用三级甲等医院的标准细化,并且填补了肾病科、放疗科、血透室、胸外科、DAS等空白。目前,临床病区由原来的5个扩展到22个,临床科室33个,医技科室8个。

  “规模效应是明显的。原来只有一个儿科,现在儿科有三个病区,病床使用率非常高,共有45个床位,最高入住100多个。再比如产科,每年降生5000个新生儿。”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何利兵说。

  但是读了MBA的何利兵思考得更多。“我们新生儿虽然数量多,但产科的效益并不是很好,因为科室的链条还不够长,不能只考虑到产中这一块,产前和产后服务也应该建立,例如早期检测胎儿有无畸形、唐氏筛查等。这样孕妇能获得服务,我们的效益也会跟着上来。”

  随着科室的扩张,相关的医疗设备也必须跟着上。

  “原来我们没有大型设备,后来我们成立了招标小组,由工会职工代表组成,并通过市财政局的招标办指导进行招标。当时每台大设备我都亲自考察,选择的都是全球前三名的大品牌,世界一流的设备。”郝维斌说。

  几年来,武安市医院一直坚持每年2000万元左右的设备采购。

  先进设备意味着许多检查及治疗都可以实现,这给医院带来的经济效益是显著的。但医疗设备也并非摇钱树。“比如说除颤仪,一年就用五六次,科室抢救重症病人用到这个按道理是可以收费的,但我们没有收费,因为这个社会效益很高,去年几个病人如果没这个仪器就会死亡。这样非但没有医患纠纷,还能得到病人的感激,把我们的品牌创出来了。”何利兵说。

  从绩效考评的角度来说,设备价钱会分为若干年折旧计入当年科室成本,往往占比较大,因此一些先进设备许多科室都不敢上。而为了鼓励重点科室的技术升级,医院会对一些特殊项目特殊处理,延长折旧期。

  医院的急速扩张让老院区不堪重负,2003年起医院开始谋划新址,2011年6月搬进了现在的新址。1000多张床位在开业半年内就住满了人。

  武安市医院焕然一新,从2002年的亏损1800万元变为2011年的盈利1.9亿元。

  为了培养人才、提高技术水平,武安市医院跟河北省及邯郸市的医院建立了帮扶关系,每年聘请专家来坐诊,优秀的还被聘为科室主任,执医的同时也为武安市医院培养了人才。除此之外,由于硬件设施好,还吸引了一批北京名医定期坐诊。

  “现在95%的病人都能在我们这里搞定,只有5%需要再上一级。除了心脏移植之类的大手术,其他的病我们都能看。”武安市医院现任院长郝保乾说。

  新挑战

  随着医改的不断深入,“以药养医”的模式即将被摒弃,而县级医院首当其冲。

  “这对每个医院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挑战。但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主动摆脱对药品的依赖。我们医院的药占比很低,国家规定三级医院不得高于45%,我们一直控制在27%~29%之间。同时为了提高老百姓的报销比例,如果有高档用药,必须病人签字同意。”郝保乾说。

  在药品管理方面,武安市医院采取了许多措施。“首先是限制品种,以普药为主,高档药限制,名贵药及新特药不采购,用最少的品种满足临床需要;第二是限制供药厂商,必须是有实力有信誉的厂商;第三是公开招标,选择价格低的,并且由财务科直接汇款,挤压了回扣环节。”何利兵说。

  然而,切断了“药品加成”这项重要的收入,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给医院经营带来不小的压力。

  “我们非常支持医改,我们医院的变化就是改革的成果。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政府能够加大对基层医院的财政支持,如果公立医院过多地背负盈利的压力,可能无法很好地与公益性平衡。”郝保乾说。

  想起以前轻松的日子,身为科室主任的李祝兵偶有怀念。“以前主任不到科室,现在主任不敢离开科室,压力很大,全年无休,非常累。”

  “从医者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花更多时间考虑如何提高技术水平挽救病人,并且毫无后顾之忧,不用去思考利润和挣钱的问题。从大的面上来说,这需要政府对整个医疗行业的投入,彻底改善医生的福利待遇。”

  医疗服务不能再迟钝下去了

  要提高医疗市场资源配置效率,就需要政府力量和社会力量各取所长,而不是抢资源、争机会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武 | 北京、郑州报道

  新医改近四年来政府不断加大投入,尤其是全民医保体系的初步建立,患者个人医疗支出显著降低,“看病贵”的问题明显改善。与此同时,许多便民惠民措施的出台也方便了老百姓看病就医。

  中国医疗服务市场的需求仍在快速增长,这无疑又给医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教授、国务院医改专家咨询委委员刘国恩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认为,要应对这一要求,需要在体制机制方面取得更大的创新突破,进一步解放医疗领域的生产力。

  解放医疗生产力,提高医疗服务效率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现阶段公立医院改革显得如此紧迫?

  刘国恩:公立医院目前运行的体制机制是过去几十年形成的,越来越不适应新的发展阶段。

  医疗卫生问题不是给钱就能解决的,服务能力是决定性因素。

  过去十年,全国诊疗人次每年大约增长5%,住院人次年均增长10%左右,总医疗费用的增长幅度达15%,这三个数据都反映了我们医疗服务需求的快速增长。医疗服务供应不能反应。医疗服务供应中增长最快的是医院数量,十年来增长率是1.9%,相比之下,医生和技术人员这十年来的增长只有0.3%。如果维持这样的生产关系,也就是体制机制和管理模式,我们不可能解决供需矛盾。

  要解决供需矛盾,必须要在提高资源数量的同时提高资源配置效率。

  《瞭望东方周刊》:怎样判断公立医院改革是否取得成功?

  刘国恩:现阶段公立医院是我国医疗服务的提供主体,但效率还有相当大的潜力可挖。随着全民医保体系的建立,老百姓的医疗需求必将进一步增长,如果公立医院服务能力不能显著提高,我国医疗服务市场的供需矛盾必将显著加剧。

  因此,中国医改的核心就是公立医院改革,而公立医院改革的中心目标则是提高服务能力和效率。实际上,要解决目前看病难的问题,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理论,就是要靠实实在在地想办法解放医疗生产力,提高效率。

  改革存量,开放增量,提高资源效率

  《瞭望东方周刊》:解放医疗生产力具体该怎么做?

  刘国恩:要把中国医院的生产力解放出来,并且显著提升,还得靠“改革开放”。改革就是对公立医院存量进行改革,开放则是指对增量市场的开放。

  存量改革应该与“管办分开、医药分开”密切结合,并配合补偿制度改革。补偿制度改革在“十二五”医改规划里被明确提出。

  一个决定性要素是医务人员。目前中国的200多万有资质的医师大多数受制于计划管理体制。出差要么是医院派出的,要么是悄悄“走穴”。如果这200多万医生不能够解放出来变成全社会的资产,向全社会提供服务,医疗生产力的显著提高很难实现。

  所以,站在全社会角度,应积极引导、支持医师多点执业。

  存量改革还包括其他方面,包括法人治理结构、收入分配,以及去行政化等,这些也都写在了“十二五”医改规划。

  《瞭望东方周刊》:应如何提高医疗资源的配置效率呢?

  刘国恩:经济学里面关于提高资源配置效率,有一个经典理论叫比较优势理论。

  比较优势理论的通俗解释是,社会中各个主体如果各自都从事自己最擅长的工作,再经过市场交换或者产品服务,其社会的总收益和资源配置效益是最大的。

  因此,要提高医疗市场资源配置效率,就需要政府力量和社会力量各取所长,而不是抢资源、争机会。社会力量举办医疗机构对市场反应灵敏,相对具有明显比较优势。政府力量的比较优势更多在于公共卫生、基层医疗,而不是那些高端的、容易赚钱的医疗服务。

  可以看到,新医改以来各级政府出台的众多文件已明确,今后新办医疗机构将优先社会资本进入。

  促进社会办医有利于医院存量改革

  《瞭望东方周刊》:社会公众对社会资本办医仍然存在一定的担心。你怎么看?

  刘国恩:2007年到2010年,我们曾经就一些问题入户调查了3万城镇居民医保参保人,结果显示老百姓对公立医院的满意度显著低于民营医疗机构。有必要强调的是,公立医院里面不乏质量好、老百姓满意度高的,但其整体水平仍被一些较差的医院给拉低了。

  再比如,2008年美国斯坦福大学一位教授做了一个文献综述,把1990年以来欧美杂志发表的对政府公立医院、社会办营利性医院、社会办非营利性医院的比较研究做了一个综合分析,结果发现三类医疗机构在成本或者费用上无任何显著差异。此外,在总费用无差异的前提下,政府办和社会办医疗机构在收入和利润层面上也无差别。

  《瞭望东方周刊》:开放增量具体应该如何进行,需要遵循怎样的路径?

  刘国恩:中央医改文件已经做了相应规定,即把新增医院的优先权给社会力量,并且提供一个公平健康的成长环境。

  过去我们对社会办医只视为配角,忽视了引导其往大型化发展。而“十二五”医改规划强调:“要鼓励非公医疗机构向高水平、规模化的、大型的医疗机构发展。”

  目前中国民办医院的床位数和提供的医疗服务量平均只占总需求的10%左右,而国家已明确到2015年要将这个数字翻倍,达到20%。

  此外,开放增量也是对改革存量更大的支持,开放增量可以创造更好的外部环境,对公立医院改革本身也有好处。如果仅有存量改革,那它的作用也将非常有限。有些存量也有可能在改革中变成增量,让社会资本参与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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