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伊琳 浙江云和报道

　　今年5月惊动全国的“绑架女县长案”，终于尘埃落定。

　　12月11日，这起案件在浙江省丽水市缙云县人民法院宣判。张小伟被以绑架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1年。

　　庭审完毕，张小伟回首望了哭喊他名字的姐姐和老母亲一眼，离庭，表情淡定。他姐姐张凤娟担忧地说，“脑子是不是被枪打坏啦？”

　　张小伟是丽水市云和县河坑村村民。7个月前，5月22日，张小伟将云和县女副县长李一波劫持10个小时，要求县政府拆除他家门口一间公共厕所。最终，张小伟被警方开枪击中头部和手臂后制服，李一波获救。

　　而此案的引线，一直延伸至8年前。自从2005年起，为了拆掉家门口那间小小的公厕，张小伟踏上了没有尽头的上访之路。

　　一间小小的村中公厕，一件十分细碎的乡里纠纷，从此在漫长的8年间一步步升级，直至掀起惊天波澜，爆发为惊动全国的“劫持女县长事件”，也改变了张小伟和他一家的命运。

　　至今，命运的“辘轳”仍未停止转动。张小伟被宣判后，张小伟的姐姐张凤娟又接过了弟弟交托的上访与申诉重任，继续下一个轮回。

　　8年的引线

　　云和县云和镇凤凰街道办河坑村，一座土坯墙的房子，在周围一片高高矗立的小楼房映衬下，显得低矮破旧。这就是张小伟的家。

　　如今的浙江农村，这种坑洼不平的土墙房已不多见。村民告诉记者，现年43岁未婚的张小伟，和年近80岁的母亲一起住在这里。张家家中穷困，是村里的低保户。

　　土坯房门前，有一堆建筑的废墟。这就是在劫持副县长事件当天，政府应张小伟要求派人拆除的那个厕所。

　　事情要从8年前说起。

　　8年前，河坑村没有公厕，只是在张小伟家门口，有一个矮墙围起来的露天粪坑，算是茅厕，供周边七八户人家共同使用，卫生条件差，也不雅观。

　　2005年前后，在新农村建设的潮流中，村里决定建一座像样点的公厕。有人建议公厕可在那个露天粪坑上原址改建。也就是说，公厕将坐落在张小伟家门口。

　　张小伟强烈地表示反对。“他说公厕建起来后，会影响家里的光线和过道，而且公厕臭气熏天，蚊子苍蝇到处是，也影响到张家的环境卫生和正常的生活起居。” 张小伟的姐姐张凤娟告诉记者。

　　由于原来那个露天茅厕主要是七八户人家在使用，张小伟就找这几户人家协商，想要把准备建公厕的这块地买下来，但被拒绝。“那些人说，宁可把地低价卖给别人也不要高价卖给张小伟。”

　　“张小伟因为家里穷，四十多岁还讨不到老婆，在村里被人瞧不起，他平常也很少跟村里人交往沟通，性格又偏执，在村人眼里是个异类，所以在村里很孤立。”张小伟的一位邻居说。

　　因此，张小伟的反对没有得到响应和支持，他的努力无效。

　　2005年，公厕在张家家门口建成。据张凤娟说，公厕建成后，张家的“流水洞(排水排污通道)被泥土堵塞，污水倒灌，使得家中经常被淹，苦不堪言。

　　张小伟对此非常气愤。张凤娟告诉记者，张小伟的父亲过去曾与那七八户人家之一的朱家结怨。后朱家有人当了村领导，所以张小伟怀疑将公厕建在张家门口，是朱家故意对张家进行“报复”。

　　张小伟还怀疑，村领导在搞“换地”的幕后交易，即以在张家门口建公厕为代价，换取村里另一户与张家不和的人家的地基建某村领导的房屋。张小伟为此憋了一肚子气。

　　他先是想到找村领导反映。2009年2月19日，张小伟忙完农活带着镰

　　刀回家，路遇村支书，于是向支书提出要求拆除公厕。村支书说自己上任不到半年，厕所的事不是他经手也不了解情况。双方发生争执，张小伟大怒之下，拿出镰刀架在村支书脖子上。

　　虽然村支书事后并未计较，但张小伟不打算就此了事。为了达到拆除公厕的目的，他踏上了上访之路。

　　街道办、镇委镇政府、公路段、县里的土地管理局、建设局、信访局，县长、县委书记，他都去找了。他要求上级拆除公厕这一“违章建筑”，“给革命伤残军属一个公道”(张父是伤残军人)。

　　公厕离公路不远，张小伟听人说有规定公路5米之内不能建公厕，就去找公路段领导。公路段领导叫他去找人武部部长。他去找人武部部长，对方答复说爱莫能助……4年下来，毫无结果。

　　诉求得不到满足，不满情绪在层层上访中层层叠加。张凤娟说，张小伟认为，这些当官的都是在忽悠他，没真心想帮他解决问题。村里人不同情张小伟，认为他“一根筋”，“想闹点钱花花”。连家人也不支持他上访。社会的孤立加剧了胸中的愤懑。

　　“公厕纠纷”波及的县长们

　　火气不断郁积，激烈的行动爆发，张小伟开始把渲泄的目标指向县领导。

　　他先是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冲进镇领导、县长办公室大吵大闹，然后，他惹上了大麻烦。

　　法院的调查材料称，2009年5月21日，张小伟将事先写好的小字报张贴到云和县政府后门，内容是指称当时的云和县县长丁某和河坑村村长朱某“非法强行将违章公厕建在张家门口”。

　　至于根据什么认为县长和公厕一事有关，张小伟并未能提供任何证据。

　　事态首次升级至司法层面。云和县公安局以涉嫌辱骂诽谤县、村领导为由，对张小伟处于行政拘留10日，8月7日又实施刑拘，8月20日，张小伟被云和县检察院批捕。

　　云和县检察院的起诉书指控“张小伟多次在党政机关办公楼、公共场所张贴、书写有损被害人人格、名誉的小字报、标语，公然贬低被害人人格、破坏被害人名誉，严重危害社会秩序。”

　　2010年4月20日，此案在张小伟的“异地管辖”提议下，选择在丽水市遂昌县人民法院异地审判。张小伟被以侮辱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2年。

　　张小伟不服判决，上诉至丽水市中级法院。上诉理由是：云和县政府将公厕建在张家门口，严重影响张家的生活。他还辩称一审认定的小字报、标语都不是自己所写，自己是被冤枉的。

　　但终审判决仍维持一审判决。

　　在张小伟看来，厕所问题没解决，又遭牢狱之灾，心里的火越窝越烈，服刑期间他不断重复着写申诉状给省里的官员，要求“翻案”。每次姐姐去探望，张小伟第一句就问：“帮我找到记者了没有？”

　　2011年7月17日，张小伟刑满释放。刚出牢门，他就重启上访之路，这回，他要解决的不仅是厕所这一件事，他还要求给自己的案子“平反”。

　　“他的申诉虽然被驳回了，但听说他和政府签了协议，政府补给他一笔钱，让他息访。没想他拿了钱就到杭州请律师，对他的案子提起司法申诉。”村里一知情人士透露。

　　就在人们认为张小伟出狱后终于变得比较“理性”，开始学会找律师走程序时，谁也没想到，张小伟突然制造了一起惊动全国的案件。

　　惊动全国的10小时

　　2012年5月22日清晨七点半，张小伟骑上电瓶车出门，母亲问：“这么早去哪？”张小伟答：“街上去。”母亲没在意。

　　张小伟此次的目标地是云和县政府。到达县委县政府大院时，县机关还没到上班时间。他穿过大院来到县政府宿舍门口，等候李一波的到来。

　　李一波是云和县分管政法、信访、金融等领域的常务副县长。据张小伟事后对警方称，刑满释放后不久，就去找县委书记解决厕所和自己“平反”等事情，在县府宿舍遇见了李一波。

　　当时，李一波主动问他找书记做什么？张小伟把情况大致反映后，李一波告诉他，这事归她管，就把他带到信访办，并向工作人员做了交代。

　　这是张小伟第一次认识李一波，并知道了“自家门口厕所的事儿原来是归她管的”。

　　李一波来了，8点多时，事件发生。

　　根据李一波事后的说法，张小伟用一把折叠刀把她逼进房间，看见她房间里的水果刀更好使，张小伟就拿了水果刀来威胁她。在此过程中，李一波称自己的手被划伤。

　　张小伟要求李一波打电话叫媒体过来报道他的“不公平遭遇”。李一波根据张小伟提供的电话，拨通了丽水电视台的新闻热线，告知自己“被劫持”。丽水电视台立即向警方报案。

　　之后，张小伟将李一波控制在宿舍里达10 个小时。面对赶来的县委书记，张小伟限令政府在当天下午1点前拆除张家门口的公厕，并提出给自己的“侮辱罪”平反，给他聘请的代理律师支付5000元律师费。

　　他甚至要县委书记带上四套班子马上到他家去现场监督公厕的拆除，否则就对李一波不客气。

　　为安抚张小伟，下午2点左右，政府人员赶到河坑村，终于将那所8年来引发无数风波的公厕夷为平地。但张小伟又进而提出要求拆除另两户村民的“违章建筑”。

　　傍晚6点多，警方启动强行解救行动，开枪击中张小伟头部和手臂并将其制服，将李一波救出。

　　张小伟身中三枪后被送往医院救治，头部等处做了两次手术后，并无生命危险。

　　在后来的庭审中，张小伟的代理律师指出，政府在劫持事件中的处置方式欠妥，“整个过程没让一个张小伟的亲属到场与他沟通。”

　　“我是下午2点左右知道的，当时吓软了。”住在县城的张凤娟说自己赶到县政府大院后，被放进去了，但被拦在第一现场外，没能跟弟弟有任何沟通。

　　张凤娟说，其实，案发那天上午，张小伟出门后不久，9点多时，社区干部就来到张家，交给张母1000元钱。来人说，这是县委书记张建明得知张家生活困难，托人送来的抚助金，以表慰问。

　　“公厕建在家门口，给张家生活带来不便，张小伟要求拆迁公厕这一最初诉求有其合理性，要解决也并不难，”一位政情观察人士评价说，但这件很小的纠纷，却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未能得到解决，孤立无援的处境，加上张的性格缺陷和非理性的处事方式，使得原本简单的小矛盾不断升级和复杂化，最终酿成极端事件。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