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警察
重庆,2012年度最大新闻——“薄王事件”的发生地;重庆警察,3年来屡被“折腾”的群体。
位于黄龙路555号的重庆市公安局,已经恢复平静。门口的两个石球上,王立军写下的“剑”、“盾”两字,已经不见踪迹。3年多来,近4万人的重庆警界与石球一道翻转腾挪,成为另一道景观。
2012年12月。本刊记者深入重庆,还原重庆普通警察3年来的“辛苦遭逢”,探寻交巡警平台“拆台”背后的隐情,记录“王立军时代”冤假错案受害者的艰辛申诉……
一路行来,即使置身重庆之外,我们亦感受到强烈的心理颠覆和情感落差。什么样的土壤,能让“一把手”滥权无度至“逆天”;外人不窥其里,但是那一度与时代发展格格不入的乱相又因何而来?
重庆故事告诉我们,没有法治的中国梦,终究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我们早已提醒王立军末日要来”
——三名重庆基层警察的感悟
文_艾冰
见到楚乔时,他刚过完3年来第一个年休假。“老婆说世界末日快来了,你再不休息就没时间了。我心里一动,再这么下去会绷坏的。于是申请了‘休假式治疗’。这次出游3天,看了一些地方,心情也好了。”
楚乔40多岁,干练而直爽。3年多来,重庆局势风云变幻,警界在王立军治下,时常处于漩涡中心。作为基层民警,楚乔和阿平、侯军都经历了这段特殊的岁月,他们对王立军的批评,集中在用人、折腾人上。
“‘王老师’(王立军热衷当学者,曾是多所大学兼职教授)这3年热衷‘搞人’,世界末日好多人早就经历了。”楚乔说。
洗牌从“打黑”开始
时间倒回到2008年6月25日。这一天,王立军到任重庆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
那时,楚乔对王立军寄予厚望。“我们知道他是‘中国唯一活着的一级英模’,在辽宁也做过实事。而当时重庆警界确实有作风不实、用人靠裙带等问题。我觉得让他来,肯定支持他解决这些问题。”
果然,转正为局长的王立军,第一把火烧向干部作风。据媒体报道,2009年夏季治安综治工作会上,王立军严厉批评了重庆市公安局人浮于事。他举例说,有人两脚搭在茶几上睡觉,有人跟他握手掏出来的是麻将。
楚乔认为,王立军的强势和后来的动作,对整顿作风起到了一定作用。“警察上了街,和群众联系更紧密了。”
作风整顿的顶点是“打黑”。也正是“打黑”,让楚乔对王的看法有了“180度大转弯”。楚乔感到,王既用“打黑”消灭异己,又提拔“打黑”中效忠自己的人,完成了一次人事洗牌。
楚乔介绍,“打黑”中,与文强关系密切的市局禁毒总队毒品检测鉴定中心原主任张继超被捕,获刑3年。罪名却并非涉黑和经济问题,而是非法持有枪支弹药。张继超称,子弹是20多年前打靶剩下的,自己有资格配备枪弹,且早就提出要上交单位,不构成犯罪。
被王称为“警界50年难得一遇奇才”的熊峰,原是万州区民警,因手段残酷,有“万州熊”之称。2009年12月,熊峰等从“涉黑”的重庆老板龚刚模处获得突破,龚反映了律师李庄教其编造刑讯逼供的情节。李庄获刑后,熊峰被记一等功,提拔为沙坪坝区刑警支队常务副支队长。
时任经开区公安分局局长的唐建华,在“打黑”中表现卖力,获得王认可。2010年2月28日,打黑除恶阶段总结表彰会上,唐成为被记一等功的两名区县公安一把手之一。大会次日,唐升任市局副局长。
“很多部门都是王氏亲信的天下”
“打黑”只是前奏。刚开完打黑表彰会,2010年3月王立军就宣布,市局所有处室、各分局、交巡警支队以及所辖区县各分局派出所的308名处级干部、2544名科级干部全部“就地免职”,与普通民警一道重新竞聘上岗。
竞聘程序并无太多异样,分资格审查、测评、笔试、面试,考察等。楚乔参加了类似考试,他记得,当时除了考王立军的“语录”,还有一道分析题是,你愿意做泥瓦匠还是铁匠?
此前,薄熙来曾在市委全会上说,有的领导干部喜欢当泥瓦匠“和稀泥”,喜欢当木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不当铁匠“硬碰硬”。楚乔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楚乔看来,“机构改革”进一步达到了“人事洗牌”的目的。
公开资料显示,在王主导的打黑除恶、“三项主导业务”(枪支爆炸物品专项清理整治、跨区域集约攻坚破积案追逃犯联动战役、阳光警务查询监督系统建设)和“灭枪治暴”等工作中“表现突出”的260名民警,通过“公平竞争脱颖而出”,“走上处级领导岗位”。
与此同时,159名处级干部、968名科级干部在此次竞聘中失利,没有被用。官方最近披露,其中大部分是被王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理后不准参与竞岗的,和竞上了他主观上反感弃用的。
许多年富力强的警察成了“改革”的牺牲品。楚乔身边就有人30多岁就提前退休;一批60年代生人被“流放”到学校警务室。
与机构改革同时进行的,是大批东北人的引进。“改革”之初,王立军要求从外地调200个处级干部,尽管那时市公安系统一共只有300多个处级职数。彼时,出身东北的郭维国、王智,以及被楚乔称为“王的学生”的李阳等已调任重庆,此后均获任要职。
一名曾在市局打黑支队工作的民警透露:“有一阵我感觉各大警种、很多部门基本上都是东北人的天下。某总队一个东北来的年轻人,74年的,一来就是总队长了。”
“改革”之后,人员全部被打乱,大量干部熟手变成了新手。民间后来感受到的“重庆治安反弹”,此时已埋下伏笔。
“不是人,重新做人,做好人”
在王立军治下,基层民警没日没夜加班成为常态。
“每年打击多少,逮捕多少,起诉多少,都有硬指标,实行末位淘汰。还有督导组检查派出所的破案数等,这当然好。”阿平说,但王对数字很敏感,硬要派出所破案数达到多少,一些地方被迫虚报数据,甚至花钱向统计局行贿,以提升排名。
“工作的辛苦尚在其次。”楚乔表示,3年来,民警们精神上的压力大于工作压力。
许多天深夜,楚乔仍在加班。不是忙工作,而是在应付“剖析材料”。
“这是‘王老师’要求的,主要写三点,一是自己不是人,二是我要重新做人,第三点是做人要做好人,他要我们用这种方式反省自己。”楚乔说。
侯军有朋友在市局工作,他透露,局里的人到“生活沙龙”(得名自王立军,即食堂)吃饭,各处各部门排队进入,半小时一批。菜式非常丰富,有中西餐、日本料理等,民警们却战战兢兢。
原来,吃饭时戒律森严——不准接打电话、不准大声喧哗、取食间距不得低于1米、还有专人拿着摄像机拍摄,违规的一律免职。
“警营文化沙龙”也把民警折磨得够呛。市局的文化沙龙,有8个开放式图书馆,藏书33万册,张贴着西方多国警察之父的头像和简介,供民警学习。
阿平去过不同层级的沙龙。他说,学习是应该的,但我们天天满负荷,有时周末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也被逼着去,如坐针毡啊。”
阿平回忆,各区县各总队曾排队前往市局沙龙等看书、交流,规定时间一到就退出。“秀山等地来一趟,来回需10小时,参观只有1小时,那叫一个折腾。”
楚乔认为,王喜欢“搞人”,还集中体现在其制造的冤假错案上,“其实质就是为所欲为,逆我者亡。”
民警因言获罪,因事获罪……近期披露的重庆警界冤假错案可见一斑。3年间,重庆市被处理的警员,涵盖了被判刑、劳教、纪律处分、降职降薪、撤职、开除等情况。
侯军说,这些警员,有些的确有问题,如收了人家的礼;有些是王看不顺眼的,如有人剃着光头像黑社会;有些则被王以各种借口调整岗位,还有啥理由都没有的。他的表述与官方说法类似。
阿平有个朋友看她的警察老公累坏了,在网上发帖抱怨,随即被查出身份。这名警察被免职,“发配”到偏远地区。
楚乔记得,2010年,九龙坡分局谢家湾派出所的6名民警,在外聚餐时议论王,被人录音上报,涉事民警皆获处分。
侯军还说,有一次,王到开县视察,因县公安局接待时没达到他要求的高标准,回来后很生气,罗列了五十多条罪状,把县公安局多数班子成员免了。
区县如此,市局的情况可想而知。楚乔透露,一天,王路过纪委办公室,看到厕所百叶窗坏了,竟把纪委办公室的机构撤销了。
后来,市局的朋友对楚乔说,这3年就是一场灾难。
第二次“翻转腾挪”
2012年2月2日,王立军不再兼任重庆市公安局长。阿平和很多民警当时的反应是,管他去哪里,只要走了就好。
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2月6日,王立军遁入美国驻成都总领事馆。3月15日,中央免去王立军的重庆市副市长职务,何挺出任重庆市副市长、公安局长。9月24日,王立军因徇私枉法、滥用职权,叛逃、受贿,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风暴之后,一切正在恢复平静。3年来重庆警界人事第二次“翻转腾挪”也低调拉开。
今年5月,重庆成立专门的复核小组,接受、复核被处分民警的申诉。截至12月20日,已复核1196人,撤销、变革原来处分决定的占87%。9名被免职的副厅级干部中,3人已恢复职务。
据媒体报道,复核小组负责人李春生亦是受益者,他在王立军时代莫名其妙被下放,从副厅级岗位上调往重庆某区,负责筹办一个新的派出所,2012年才重返市局。
2012年4月,第一批被错误处理的警员获得平反。阿平透露,曾亲手抓捕悍匪张君的原重庆市公安局网监总队总队长陈果,被任命为渝中区公安分局副局长。
在王立军时代,江北区有老师在网上为“重庆模式”挑刺,陈果仅因未按局领导的要求“严办”便被处理,还“连累”了10多名同事。
2012年8月10日,重庆市一中院组织了对张继超申诉案的听证,3名法官耐心听取了他和律师的申诉理由,法官表示,将认真研究,看是否予以立案再审。
王立军时代留下的人事布局,逐步被改变。
郭维国、李阳、王鹏飞、王智因在尼尔·伍德案件侦办中徇私枉法,于2012年8月站上了合肥中级法院的审判席,分别获刑11年、7年、5年和5年。
市局副局长唐建华虽未卷入尼尔·伍德案,亦于2012年6月27日被带走调查,后以受贿罪被批捕。
市局政治部和纪委,前者掌握帽子,后者掌握棍子,号称王问责民警的两大“抓手”。王逃馆后,纪委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书记王兴亚转任市局机关党委副书记,政治部主任龚英敏转任市警察学院党委副书记。
曾受王青睐的“万州熊”熊峰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名曾代理重庆涉黑案件的律师透露,熊峰目前每天上班打游戏,同事均视其为“等死的人”。
王立军事件后,重庆市公安局进行了反思。市局有关负责人表示,权力没有受到约束,权力被滥用、缺乏监督,导致市局过去出现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楚乔坦言,从人治迈向法治,将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加强对一把手的监督刻不容缓。
有民警还将这几年的经历与重庆的大环境联系起来,认为王倒台“迟早会来的”。
楚乔就持这种观点。这几天,他没事总爱哼上两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这是他唱红歌留下的“后遗症”。
“那时,每次都安排我们唱一首歌颂打黑的歌,我们最爱唱的却是这首《铁道游击队之歌》。”楚乔说,“因为这首歌第二段的第二句是‘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我们内部有人私下把王叫做‘小鬼’,我们已经提醒他了……”(阿平、楚乔、侯军为化名,本文参考了《南方周末》等报道)
当年好似“风搅雪”一般在重庆刮起的“打黑”风暴,随着主导者薄熙来、王立军的落马而逐渐显现出其另一面真相。不断有当年被抓捕判刑的当事人向重庆法院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提起申诉,不过,现在除了轰动一时的李庄案外,还没有申诉得到受理。而对于这些申诉的前景,由于牵扯已经被执行死刑的当事人、难以计量的涉黑资产处理以及众多当初参与“打黑”的公检法人员,似乎显得困难重重,前景难料。我们选取了当年的典型案例,以期更加真实的记录重庆“打黑”以及处置涉黑资产的经过。迷雾重重,被很多人称为“黑打”的“重庆式打黑”已经落幕,但还有纷繁的真相等待被揭开,还有众多的“后事”等待公平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