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记者 曾晖
2005年,中国内地首个交巡警试验在上海宣告失败;2008年,锦州交巡警也随王立军的离开而拆分;如今,重庆正悄然拆解交巡警平台……不同的时空维度,同样的结局重复,个中缘由,或许很难仅用“因人废事”为其作注。
王氏交巡警
“你们重庆交巡警最近‘压力山大’吧?”
“不是重庆交巡警,是王氏交巡警!”
这个纠正记者说法的人是李纲(化名),去年刚从重庆警察学院毕业。与当初入警时的神采飞扬不同,现在的他,整日无精打采,正等着重新调岗的“判决”。李纲只能祈祷,上级给自己安排一个好去处,可这么多人都要重新安置,哪里又轮得到自己呢?
“早知如此,那时候就不该考这个交巡警。”李纲深深地呼了口气。
交巡警是王立军从锦州带到山城的特产,于2010年春落户,这正是前公安局副局长文强落马之时,也是“打黑”风暴的收官阶段。似乎王立军有意借此向外界昭示,一个旧时代行将过去,“平安重庆”就要来临。
王立军设想的交巡警,是打破传统的警务模式,实行点对点指挥调动。他要求主城区任何一个地点发生案(事)件,必须在3分钟内集结5台警车、20台警用摩托、60名警力,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处置。
人海战术,这与他追求完美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性格一脉相承。
据《重庆日报》报道,交巡警平台由王立军亲自带队设计,内置各种通信设备、数据处理设备、电气控制设备、GPS定位系统、视频监控系统等,甚至连冰箱、储物柜、微波炉、饮水机等生活设备都一应俱全。该平台分为两种,固定平台拥有国家专利23项,可移动平台则有42项。
“这个东西就姓王,里面的任何陈设都必须投其所好。”李纲说。
记者了解到,所有平台都立有一块标志板,印刻着“打击犯罪更彻底,服务百姓更直接”,用的是王立军最爱的繁体字,正楷,显得个性十足却又不伦不类。
在交巡警发展最为迅猛的时期,曾有近1万4千人被分配到全市500个平台之中。这一数量,一度接近在编警察总量的半壁江山。
在许多重庆人看来,是交巡警平台为他们带来了“安全感”。
官方的调查数据显示,2010年,重庆市民安全感指数高达95.89%;2011年更是达到96.51%的历史峰值。媒体同样宣称,“2010年,重庆街面犯罪下降近40%,主城21年来首次出现街头‘两抢’案件单日‘零发案’,交巡警平台成为名副其实的打击犯罪‘第一阵地’。”
不可否认,声势浩大的交巡警踞于街头,对犯罪分子起到了一定的心理威慑作用。但李纲提醒,街头治安状况虽有一定改善,却并不像数据显示的那样夸张,而仅有的“改善”也多半赖于此前“打黑除恶”的敲山震虎,还有王立军近乎严酷的治警方法。
记者跟随他探访了多处平台,发现大多都已是“人去台空”,只留下协警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而旁边停放着的高级摩托车全用塑料布紧紧捂着,落满了灰尘。李纲说,那些表现好、资历老的警察都被优先调回派出所了,留下的要么是像他一样的新进大学生,要么就是非在编人员,他们没什么事可做。
而在鼎盛之时,交巡警平台却是另一番模样。“我们分为早班、中班、晚班、备勤、轮休五班,每班8小时,0点到8点,8点到下午4点,4点到第二天0点各一班。”李纲开始时还觉得新鲜,后来,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夏天地面温度50度,虽然平台也有空调,但管用的范围有限,也不能一直吹,吹久了还伤身体,冬天也是一样,冷得可怜啊。中暑感冒是家常便饭,我好多同事都带病站过岗。”
“过去上面压得凶,甚至连做多少件好事都有要求。无论如何,底下的人都必须满负荷投入,但这跟弹簧压缩是一个道理,不可能始终保持同样的状态。”
所以说,当“打黑”渐次平反,“王氏交巡警”的缔造者也身陷囹圄,基层警察的神经不再紧绷,交巡警的威慑力还有多大?答案或许已经明朗。
车牌尾号718的出租驾驶员佐证了这一点。上周,他连续去几个平台打印违章罚单,但值勤的却都宣称“打印机坏了。”
“很多乘客跟我抱怨,说现在的交巡警太不像话,但凡碰到麻烦点的问题就说‘不该我管,去找派出所’,王立军在的时候哪敢像这个样子?”驾驶员滔滔不绝,记者转头看向李纲,他把眼神匆忙地避到了窗外。
大炮打蚊子
交巡警平台的花费是不菲的。记者从一名消息人士处获悉,1个固定平台造价约为30万元,而其每年所产生的运行费用则将近80万元。“曾有某发达地区来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财力最多撑3年。”
不过,在警界人士看来,如此巨大的开销显然是在用大炮打蚊子。
“它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功能屈指可数,无非只是处理一般的交通违章和做一些简单的便民服务。”派出所民警赵麒(化名)以眼光独到而小有名气,他从一开始就怀疑交巡警模式的可行性,并且多次婉拒调往平台,“我一直想把这些意见通过某种方式表达出来,但你是知道的,那段时间,条件不允许。”
在赵麒看来,交巡警平台或许提高了群众的见警率,也提高了出警速度,但未见得就能提高管事和办案率。
赵麒说,警种混搭非但难以起到协同作用,反而减低了各自的专业水准。“本来刑警负责刑事案件,治安警负责治安案件,交警专管交通肇事,现在可好,全部统一到交巡警名下,一人饰几角,啥都管,完全是乱弹琴。”
而且,交巡警队伍的大肆扩编,让许多非专业、非警界的人员充斥到平台,甚至一些考古专业的大学生、事业单位的保卫处人员也被收编。“想靠他们破案?‘瞎猫撞上死耗子’还差不多。”赵麒略显激动。
2011年8月,江北区观音桥商圈浩博天庭写字楼发生入室抢案,数分钟内楼下便聚满了几十台警车,但嫌犯吴华却依然顺利逃脱,直到3天后才在渝北回兴的居民区内被特警抓获;而在人们更为熟悉的周克华案中,最后还是靠派出所民警扮演了一锤定音的角色。
可以说,交巡警平台的社会效应轰轰烈烈,却难以得到可持续的长远效果。
赵麒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个平台的消耗几乎抵得上两个派出所,而后者的性价比显然要高出更多。
他反复念叨:“办案必须要有基层作保障,摸排犯罪嫌疑人的生活状况、社会关系、行动踪迹等,这些东西交巡警根本做不了,就是做不了。而且,做好了基础工作,不但有助于打击犯罪,还能够最大限度地预防犯罪。”
但不幸的是,重庆交巡警的扩张连根拔起了220个派出所,同时,更多的基层民警被抽调,导致1个万人社区原先由四五个民警负责,后来只剩下一两人。
因工作量激增,赵麒不得不咬紧牙关,在派出所里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通宵,“精神折磨大,身体折磨更大”……
2012年4月25日,重庆召开公安工作会议。新任公安局长何挺意有所指地说,某些领导干部违反民主集中制,违背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好大喜功、层层加码,导致基础工作薄弱、队伍疲惫不堪。
也正是在这次会议上,重新确立了“深入推进基层基础建设,大力加强派出所和社区警务建设,发挥警务资源最大效能”的思路。
黎明静悄悄
在见诸报端的讲话里,何挺对交巡警问题语焉不详,只是说了“优化”二字,这令山城警民一时间陷进了集体猜想。
1个月后,重庆公安有关负责人再次就警务问题回应媒体。提到交巡警,他在“优化”后面补了一句,“考虑增大交巡警平台的流动性。”然而,裁撤还是保留?依旧没有答案。
前述消息人士告诉记者,之所以数月未见明确表态,一是市领导需要详加研究,二来也要顾及十八大前的社会影响。
不过他透露,目前,市委书记孙政才已就交巡警模式定了调:整合资源,重点固定,一般流动。这一方案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被普遍认为是现阶段的对症良方。
于是有媒体捕捉到,“区县的交巡警平台多数已经消失,主城区此前设置过于密集的地方,也拆解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交巡警流动平台车。”
另一组数字显示,今年3月以来,全市已恢复派出所104个、警务室900多个。
著名的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如今大门紧闭,院内摆设零乱,墙上贴着泛黄的拆迁通知。在距法院不到1公里的半山腰上,凉亭子社区的居民正围坐一团摆着“龙门阵”。
“我们这带下岗工人多,住的都是老房子,但别看这样,大伙儿可都见证了好多的历史时刻。”老夏对重庆警界一直很关注,“以前的张君,后来的岳村、文强,每次审判我都要跑下去看。”
老夏很健谈,他说自己也得知交巡警平台低调拆解的新闻,他用很标准的重庆话告诉记者,“恁个做是对头的”。
“大街上有交巡警站岗,贼娃子看到了肯定会心虚。但平台是死的,人是活动的,像我们这种背街小巷没有平台,也没人巡逻,小偷就经常光顾,比过去还凶。”
居民周添明(音)便很倒霉。去年底,他的妻子在居民楼前被抢去了戒指,紧接着在今年初,自家铁门竟然在大白天里被人整个卸下卖掉……
记者发现,这与李纲、赵麒共同提到的一个现象不谋而合——当交巡警平台成为警务工作重心之时,街面犯罪虽有下降,却使得大量案件转移到了警力薄弱的社区与农村。
而重庆警方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在今年公开承认,“社会面违法犯罪流动性正在日益增强。”
老夏接着说,无论交巡警平台也好,还是社区岗亭也罢,这其实都只是形式,治安状况的好坏关键还看警察的负责与否。“几十年前的户籍,他们对各家各户都熟悉得很,哪家吵个嘴都要来管。现在,哪怕满街都有交巡警,但他待着不走动,你说又有多大用处?这样烧钱的东西少一些也好。”
“那这些撤掉的平台怎么弄呢?总不能当废铁卖了吧?你晓得怎么处理不?”旁边有居民插话。记者冷不防被将了一军,只得无奈摇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想知道。”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重庆警界在“润物无声”的纠偏里等待着重生。对如今的当政者来说,思路也许没错,只不过,他们或将面对困难重重。这不止是警界的利益调整,更大的逆反心理来自民间。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重庆人在网络上为交巡警鸣不平,他们把曾经有过的“安全感”归功于斯,甚至还把当前的“沉渣泛起”拿作对比。
因此,从技术层面来看,应该使那些长期受制的异见释放,让百姓更加客观地认识交巡警的作用,看到更加真实的治安状况。同时,努力兑现何挺任初“打击力度不减弱、防范力度不下降、社会治安不反弹”的承诺。
毕竟对于普通重庆人来说,只有对新的治安形势感到满意,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感观上的落差;也只有意识到拆解平台并非对某人拆台,更不是因人废事,才不会集体性地说三道四。
◎编后:
不可否认,对许多重庆市民来说,交巡警平台曾经代表着一段“美好时光”。平台带来的安全感、亲近感和方便性,以及由之而来的警民关系和谐度、满意度,在当今是弥足珍贵的。如笔者一个朋友就曾说他半夜12点都可以去补办身份证,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后王立军时代,出于更专业高效的配置、更公平均等的服务、更现实可持续投入的考虑,对平台进行“拆解”或“优化”,是必要和必然的。但对重庆来说,切不能拆了平台,就散了人心。正如本文采访中的市民所言,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形式”,他们在乎的是为民的态度、诚意和效果。
编者按:2012年12月24日,重庆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何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前几年,重庆的公安工作、公安队伍建设,曾一度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大量警察成为打黑的对象,即是重庆警界非正常状态的写照。本文的采访对象,张莹莹就是其中一例。2012年7月,重庆市公安局撤销了2010年对她的处分决定,为其恢复了职务、补发了工资。
重庆女警察自述被“黑打”往事
口述_张莹莹 整理_潘则福
重庆有部分民众是前市委领导的拥护者。他们被一些表面的东西,左右了。
我的事情,组织上已经为我平反,按理说,我没必要再出来说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这个城市,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情。我决定实事求是的说一些我的经历。对于那段时间遭遇的一些事,比如被刑讯、侮辱、恐吓,我拿不出证据,但我愿意和当事人对质,我相信时间和历史。
现在,很多人都把责任推给王立军。这不客观。那几年,为了几乎变态的名利,多少人做了帮凶?谁记得自己在执行领导意图的时候,把枪口抬高一厘米?
这几天,我看到媒体对重庆的过去,报道越来越多。作为亲历者,我觉得比较接近真实。以后,我希望媒体的报道多告诉读者,重庆的过去为什么会那样?
“你不交代你们领导的问题,你自己就有问题”
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重庆)公安系统工作。2009年6月“打黑”风暴开始没多久,我就隐隐觉得,这不正常。看到不少警员无故失踪(后来才知道,他们被秘密带往打黑基地),我的内心,有了恐惧。
当年8月,我的噩梦来了。2009年前,我哥的公司和重庆企业家A有一笔借款往来。打黑开始后,
A因涉黑被抓。专案组找到我,询问上述借款和当时的情况,我如实回答了。
意外的是,专案组在知道我是警察后,很亢奋,态度立转,要我承认是A的保护伞。我很愤怒,从警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坚持自己处事原则,我一个小警察,怎么可能成为保护伞?
8月中旬,下午下班后,天都黑了,领导叫我回单位,说有事找我。这样的事,以前没发生过。我预感,自己遭了。
那一刻,我有些害怕,但我觉得自己清白得很,大不了跟他们走一遭。就这样,我被带走,关押在武警某支队。月底,转押至石子山基地。每天,专案组民警轮流不间断提讯我。
我不配合,他们就不让我休息,不分昼夜讯问我,我哥是否向我的领导行贿,我的领导是否和A有来往。我均回答没有。专案组很失望,一名民警曾说:“你不交代你们领导的问题,你自己就必须有问题,你这态度,想下山,没门!”
接下来,专案组采用各种手段对我进行折磨。同一个问题他们反复讯问,动不动就训斥、辱骂,让我神思恍惚、生不如死。再就是思想折磨,看守我的武警和民警都视我为敌人,眼里充满了鄙视,讯问之外,不会和我讲半句话,更不许我看书写信。
5个半月的隔离审查里,经过检察院几次会议研究,均认为我没有违法。市局纪委解除了我“双指”措施。
“检察院不批捕你,我们可以劳教你”
我回到了原单位上了几天班。
接下来,是更大的梦魇。很快,我被专案组刑事拘留,羁押在大竹林打黑基地,漫长而残酷的审讯又开始了。
这次讯问的重点放在了我是否给我的领导行贿,我的领导是否和A有联系。他们这样威胁我——上次是“双指”,这次是刑拘,你应知道为什么升级,你不交代领导的事,你自己就必须坐牢。
我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也不想陷害领导。
专案组不死心,继续提讯。他们让我坐老虎凳,把我的手脚固定住。我的那个房间是密封的,在里面我没有时间观念,也分不清白天黑夜。老虎凳坐久了,我的腿肿得像水桶,他们还要我戴脚镣。那时天冷,鞋穿不了只有打赤脚。手肿了,也要戴手铐,手铐勒进了我手腕。
直到有一天,我心脏突然出现问题,晕倒了。基地的武警医生要求立即将我送往医院,专案组才同意将我送到医院检查治疗。2010年5月初,检察院对我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提起逮捕讯问。询问结束后,检察院认为证据不足,不予批捕。
当晚,专案组民警给我下最后通牒:“我们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必须检举揭发你们领导!否则,你自己在劫难逃,不管你有罪无罪,你也别想出去了,我们可以定你参加黑社会,检察院不批捕你,我们可以劳教你”。
他这话没说几天,重庆市劳教委员会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处以我劳教两年。当天我被送往重庆市女子劳教所。
“领导要求这样办,只有办错案”
即使到了劳教所,我依然没有换来安宁。
期间,专案组以诈骗罪等各种罪名又来提讯我,他们说是上级领导要这样办,必须从我这里打开缺口,重点不是我,是我的领导,只要我说出给副处以上的领导送过5000元钱,他们就马上放我回家,恢复公职,否则劳教后还要“双开”。专案组还给我举例,某某检举揭发了市局副局长彭长健,不仅没被处理,还官升几级。
在劳教所,专案组提讯我多少次,我记不清了。
记得最长一次从下午2:00到晚上11:00,中途到了劳教所吃晚饭时间,他们又故伎重演,说我不配合不许吃饭。劳教所民警坚持我是劳教所学员,我的安全责任全在他们身上,到时间必须吃饭,为此双方还发生了争执。
大概一个月后,专案组民警又来劳教所提讯我。他说:“今天我们最后一次来找你,你必须配合,尽快说出你向谁行贿,否则按领导的意思你就要政治归零、经济归零、感情归零。”
我问怎么个归零?
他说:“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离婚。如果你不离婚,我们马上去查你丈夫,不相信他经得起折腾。”
我说:“做人做事要讲良心,就是一切归零我也配合不了”。
一段时间后,我们单位监察室主任到劳教所宣布了对我开出党籍、开出公职的“双开”决定。
这个事情给我打击特别大。我决定不接受莫须有的罪名。我委托家人找到律师,决定向法院上诉,要求撤销对我的劳教决定。法院接受了我的诉状。案子很快在劳教所开庭。
法庭上,律师请专案组应诉民警举证我哪些行为构成《劳动教养试行办法》第十条第四款所指的“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等扰乱社会秩序”。因为我没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行为,专案组民警称我的行为在“等”里面。
专案组民警后来说,对我实施的劳教适用法律条款确实是错的,这点他们早就知道,没办法,领导要求这样办,只有办错案。
到了2010年年底,法院认为对我处以劳教两年不仅适用法律条款错误,而且参加黑社会证据明显不足,应当予以纠正,并通知了专案组。
专案组民警很快到劳教所找我,要我撤诉。
我坚决不同意撤诉。
第二天,专案组民警又来劳教所继续威胁我——如果你不撤诉,我们要以同样的手段处理你家人,你知道专案组可以先把你哥抓起来,慢慢审问,依旧可以劳教他,等他上诉成功时,他还不是坐了9个月的牢。还有,我们可以慢慢找你丈夫算账,不相信你一家人经得起几次折腾,另外就算法院宣判你无罪,离开劳教所,我们依旧会采取其他手段让你失去自由,撤不撤诉,你自己要想清楚。
在愤怒、屈辱、无奈中,我撤诉了。同日,专案组为我办理了所外执行,我离开了劳教所。
2012年7月,市局为我平反。
“和打黑基地比,看守所简直是天堂”
我进劳教所没几天,我妈病危了。劳教所8名民警押着我去医院,见我妈最后一面。
我妈说:“女儿啊,我相信你没有犯罪,但你要坚持,劳教所辛苦,要忍耐,要相信党和组织,中国总有讲道理的地方。”
3天后,我在劳教所得到消息,我妈去世了。我妈去世没多久,我就接到法院通知,我丈夫已向法院起诉,要和我离婚。
法院到劳教所询问我的意见。我说:“我自己黑不黑,只有天知、地知和我知,现在丈夫要离婚,也许是不相信我,也许是迫于压力。我绝不拖累任何人,离吧。”
从劳教所出来后,家人开始带我到处散心。但石子山、大竹林、劳教所里的情景,不断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开始大量服用控制精神方面的药物。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对打黑保持警惕。但真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一切。
现在回想起这些往事起来,我唯一欣慰的是,即使在恶劣的环境里,我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
大概2009年底,市局决定成立“警示教育报告团”,让我们这些所谓的“失足”人员,到处巡讲,从灵魂深处认识到违纪违法给自己、给家庭、给社会、给警队带来的危害。
被刑拘开始,市局纪委的工作人员就要求我去参加报告团。他们说,那边比较缺口才好的,只要你哭得到位,认罪态度好,什么事都有转机。
我说我不去。一段时间后,他们又来说,“这个是政治任务。”我拒绝几次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专案组的人批评我不识时务。
我反驳他们:“这很像搞文革。你们知道文革是什么样的吗?”
这个问题把他们问住了。他们不晓得答案,我就给他们讲文革对法治的践踏。但听完也就算了,他们会找的新的办法折磨我——让我每天写5000字的认罪书。
不写没有办法。我就开始回忆我的亲情、爱情。没有写友情是不想连累朋友。看了我交上去的认罪书,他们又骂我。
有地狱就有天堂。
我在劳教所的时候,就感觉,和打黑基地相比,劳教所简直就是天堂!为什么?没有人刑讯你、侮辱你、不让你睡觉。除了专案组的人来骚扰我。
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在劳教所,还有一件事是让我觉得自己还存有一丝尊严:我可以收到家里的讯息。
刚进劳教所,估摸着自己至少要被劳教两年,我给女儿打电话,给她说,妈妈要去新疆出差了,一去要两年多。
女儿很不情愿。就说,妈妈,要记得给我买礼物。
这事被劳教所的民警知道了。有一次他们有人去新疆玩,就带了不少新疆的礼物回来给我女儿。女儿高兴惨了。
要离开劳教所前,我开始为自己的头发担心。我想不出理由,告诉女儿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会剪那么短。
有些事情就那么神奇。出来前,我接到女儿电话:“妈妈,我梦见你换发型了,很短很短。”
我就问女儿,妈妈快要回来了,想不想看看妈妈的短发是什么样子?
女儿回答,想。
那妈妈就为你剪个短发哈。我说。
女儿说,好。
从看守所回到家后,女儿一见我,就不满意——妈妈的短头发,真丑,还是长头发的妈妈漂亮。
那晚,我躲在自己的房间,想哭,哭不出来。我自由了。(应受访者要求,张莹莹系化名)
■记者手记:谨慎
文_潘则福
和Z的见面,颇有戏剧性。
原来我们约在一个茶楼。后来她说还是咖啡馆好。半个小时后,她说,还是街边推拿店合适,不显眼。
Z是目前重庆警界申诉潮中的一员。她的老公,重庆警界前干部,打黑期间因涉黑被判入狱。
第二天,我又约了前警察H的妻子见面。对于地点,她很爽快地说,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录音、不拍照就好。
当谈话进行了一半,清晨空旷茶馆里渐渐人多了起来,她开始不适起来。她提出换个地方继续聊。
一个不错的结果是,换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后,我们的谈话进展顺利。
我曾问上述两位受访者,是不是太小心谨慎了?
她们的答案基本一致:谨慎没什么不好的。
一些市民对她们的谨慎,并不理解。
离开重庆前,我见了一对夫妻。丈夫是白领,妻子是教师。
对于“黑打”,丈夫不无愤慨,“这是媒体过多报道的结果,事情远没有那么糟糕。”
妻子很快接话:“打黑又不关我们平头老百姓什么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另一采访对象说,这个社会分裂了。
当年好似“风搅雪”一般在重庆刮起的“打黑”风暴,随着主导者薄熙来、王立军的落马而逐渐显现出其另一面真相。不断有当年被抓捕判刑的当事人向重庆法院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提起申诉,不过,现在除了轰动一时的李庄案外,还没有申诉得到受理。而对于这些申诉的前景,由于牵扯已经被执行死刑的当事人、难以计量的涉黑资产处理以及众多当初参与“打黑”的公检法人员,似乎显得困难重重,前景难料。我们选取了当年的典型案例,以期更加真实的记录重庆“打黑”以及处置涉黑资产的经过。迷雾重重,被很多人称为“黑打”的“重庆式打黑”已经落幕,但还有纷繁的真相等待被揭开,还有众多的“后事”等待公平的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