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部原副部长殷大奎说,SARS爆发前,对于突发性疾病的信息公开问题,卫生部门一般采取“内紧外松”的政策。但在SARS之后,对“内紧外松”的理解发生了一些变化
本刊记者/王全宝
十年过去了,但谈起SARS事件,殷大奎依然欲言又止。
殷大奎,卫生部原副部长,在任时长期分管全国公共卫生工作。2003年,在SARS爆发之时,殷大奎从卫生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已近两年,但一个电话把他又重新送到SARS攻防战的第一线。
2003年4月21日,也即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被免职的第二天,国务院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挥部总指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仪办公室给殷大奎打了一个电话。“她(吴仪)让我出山。我说我都退了,但她坚持说,不管你退不退,现在是危难当头!”殷大奎回忆说。
于是,殷大奎再次被委以重任,成为国务院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督察组成员、河南督察组组长。在这场新中国遭遇的最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中,他亲历了全过程。
在SARS爆发十周年之际,2013年2月22日,殷大奎在西安市一所宾馆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的专访。
中国新闻周刊:你大概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爆发SARS的?
殷大奎:实际上在2002年年末,我就听说出现一种呼吸道疾病,但是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真正知道SARS的发生,应该是在2003年元旦以后。一方面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另一方面,是部里有些同志向我请教有关这种传染病的问题,我由此就知道了。到了2月,有更多人向我提供了有关SARS的信息。
最初我曾经怀疑是“鼠疫”,也怀疑过是“禽流感”,但后来很快排除了。
中国新闻周刊:知道这个情况后,如何处理呢?
殷大奎:我记得3月初的时候,信息还不是很透明,但当时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在疾控专家圈子里,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北大医院、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地坛医院也将相关信息陆续反映过来了。我着急得不得了。
正值两会期间,我当时是全国人大第十届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提案审查委员会委员。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我发言了6分钟,主要谈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信息公开问题。我谈的内容是有所指的,但没有说得那么透。我当时提到,对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我们必须要做到信息透明,及时公布,否则将来要出大问题。
期间,我还向时任中国疾控中心的领导建议说,根据我的经验,这个(非典型肺炎)多半是新发的呼吸道疾病,你们要找一些临床专家来一起研究。因为疾控中心主要是负责公共卫生事务,要把公共卫生和临床专家的研究结合起来。
到了4月,世界卫生组织赴中国调查,说明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那时已经有些医生感染了病毒,甚至在工作岗位上牺牲了。我是中国医师协会会长,看到我们大家庭的成员、我们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我很心酸。于是决定召开一次研讨会,给医护人员普及一些预防知识。不到三周时间,会议就筹备好了。4月20日,第三届中国医师论坛在亚运村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召开了。
广东是较早接触这种传染病的,有预防经验。于是,我把钟南山请了过来。会上,钟南山就SARS在广州怎么被发现,怎么处理的以及临床诊治等情况作了专题报告。
当时,信息还是不透明。让我很欣慰的是,那次会议给医生们普及了有关知识,减少了SARS对医务人员的危害。
4月20日刚刚开完会,我就接到一个电话,说张文康和孟学农被免职了。
中国新闻周刊:重新上岗,成为防治工作督察组成员后,又发生了什么?
殷大奎:4月21日,我就接到吴仪办公室电话,说国务院近日陆续派出督查组,对各地非典型肺炎防治情况进行督查。一开始让我去山西,后来又让我去河南督查。
临行前,吴仪副总理专门召集督察组成员开会,会上先是宣读了温家宝总理关于督查组的六点意见。吴仪说,现在大政方针已定,关键是扎扎实实地落到实处。派我们督导组到各地,就是为了督促工作是不是落到了实处。
4月22日,作为河南省督查组的组长,我飞往河南开始督查。记得动身那天,在北京机场人相当多,大家像逃难一样,其中大部分是学生。
河南是人口大省,到外地的流动人口多。我压力还是很大的。刚到河南当天,我还搞了个“小动作”,让一位专家到公用电话亭给河南当地疾控中心打电话,说我们是北京来的,还没有住下来,其中有个人发了烧。结果,当地疾控中心接到电话后很紧张,问你们在哪里,不能动啊!接着,疾控中心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赶过来了,速度非常快。事先他们也不知道是我们,说明他们很重视这个问题。
当时中共河南省委书记是李克强,省长是李成玉。河南对疫情很重视,李克强亲自抓这个工作。尽管当时全国的情况相当严峻,但我到河南的时候没有发现二代病例。后来出现的病例,都是外地输入的病人。河南人口密集,交通四通八达,如果出了问题,麻烦就很大。
有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河南打工者在北京某医院担任护工,因为护理SARS病人感染了,医院要把他撵回河南。为此,我到河南当天晚上,就给国务院非典防治办公室写了一封信,建议“就地隔离”。后来,中央很快就下发了文件,要求对SARS病人就地隔离治疗。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中央高层对SARS有哪些担心?
殷大奎:4月下旬,有一次我陪中央领导同志下去视察。领导问我:大奎,你分析一下明年情况会如何?我当时回答说,SARS还可能再来,但我们绝不会像今年这么狼狈,毕竟我们有了一定的防治经验。但我也说,在SARS的应对方面,如果10分是满分,我们现在最多只能打5分。还有不少问题没有搞清楚。
中国新闻周刊:10年前,如果出现重大传染性疾病,卫生部门一般会采取什么态度?是公开还是不公开?
殷大奎:这要看什么情况。在卫生部任副部长时,我曾主管公共卫生以及传染性疾病防治。当时对于突发性疾病,一般是采取“内紧外松”的政策,也就是说,卫生系统内部抓得很紧,但外面都还不知道(发生了疾病)。
在副部长任上时,我就曾处理过另一起在我国首发的重大传染性疾病。但我们很快就把它干掉了!当时,我感觉压力非常大。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采取“内紧外松”的政策?
殷大奎:是情况还不完全清楚,如果这些重大疾病弄不好,容易引起社会动乱。但是非典之后,“内紧外松”的观念有些变化,更主动地对于传染性疾病采取公开态度。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该向公众公开。目前,在信息化网络化的背景下,国内外信息交流非常频繁,出现问题要及时处理,不能捂盖,否则要承受更大损失。
中国新闻周刊:SARS的经验教训,对中国的公共卫生事业意味着什么?
殷大奎:公共卫生最体现公益性。最近北京雾霾天气,这是最具有公益性质的,做好了大家都受益。每个人都要呼吸空气,北京的PM2.5值这么高,穷人和富人都逃不过。所以,公共卫生是政府卫生工作的重中之重。
在担任卫生部副部长前,我当过四川的卫生厅长,我开玩笑说我当的是“叫花子厅长”, 要四处讨钱。从四川卫生厅长到卫生部副部长,我很清楚公共卫生投入前后的变化。
SARS虽然是件坏事,但它推动了公共卫生事业的发展。SARS之后,我们国家对公共卫生工作有了更多的重视,疾病预防的控制也得到更多关注,特别是早期的预防。国家在公共卫生方面投入也增加了,特别是在医疗保障上投入非常大。
SARS之后,国家也加大了公共卫生体系的建设,尤其是在基层,这个体系已基本建立起来了。而在10年前,卫生防疫体系只是一个框架,很不完善。作为一个老卫生工作者,我对此感到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