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作为“特务嫌疑”被隔离审查

2013年11月28日10:46  中国新闻周刊

  母亲被隔离审查

  父亲刚解脱,母亲又出事了。

  1968年,文革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10月,方忠谋作为“地主分子”“特务嫌疑”,在县医院受到隔离审查。

  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每天戴着白袖章,早晚站在医院门前的大路边“请罪”,白天则一丝不苟地挑水、打扫厕所、刷瓶子等。直到1969年末,她才被允许回家吃住。

  1970年2月,已被下放到岗寺公社的方梅开回大姐家过年。2月9日上午,方忠谋让弟弟陪自己去一趟固镇火车站。

  车站里刷着大字标语:“你的问题交代了没有?你不要装洋蒜了!大家说的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行李房里贴着“深挖阶级敌人线索30条”,其中一条是:“肢体上刺有奇怪的花纹、字样(如一条龙、外国文字母等)或炎热夏天依旧长衣长裤或惯以手表、手帕等掩遮不敢裸露者。”

  在张红兵的记忆中,这天中午回来后,母亲的行为就开始变得怪异。她不停地唠叨解释自己手臂上的黑痣、夏天用手帕裹着戴手表的习惯,还说外公是共产党的特派员,民国18年入的党……

  张月升也在检举材料中回忆,自这年春节以来,妻子“在思想上、精神上、情绪上不正常”,比如,经常睡不着觉、经常哭哭啼啼地提起死去的女儿、总是拿东忘西、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等等。

  恐怖之夜

  2月13日清晨,方忠谋没有吃饭。张月升担心她的身体,让她请假休息,但她执意要去上班。他先后让两个儿子去医院找母亲回家吃午饭,但她一直工作到傍晚才下班。

  张月升的三个同事来家里下棋,张月升夫妇留他们吃晚饭。送走客人后,方忠谋说:“刚才吃饭的那姓梁的我认识。他曾到我家吃过饭,是我的介绍人。”张月升说她“胡扯”:“姓梁的还不是党员,怎么介绍你入党?”方忠谋说:“张月升,你20年来压制我,不让我说,以前我是奴隶主义,今天可不行了!你叫我上东我上西,你叫我打狗我撵鸡!”

  在厨房里洗碗的张红兵也大声斥责母亲“装糊涂”“搅混水”。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在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天来,母亲说的那些神神秘秘的话,原来目的都是为她的反革命父亲翻案。

  无法确定是什么话引出的,或是母亲当时的精神确实受了刺激,总之,她突然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走回西屋自己的卧室,坐在藤椅上说:“我就是要为刘少奇翻案!”

  多年后,张红兵跟父亲一起回忆,才发现母亲“不合时宜”的思想由来已久。

  1959年庐山会议后的一天,怀远县直机关干部去马头城公社参观水稻丰产田,晚上,方忠谋对丈夫说:“把10亩成熟的稻子都移到一块田里栽,还说是‘高产放卫星’,明摆着是搞浮夸的!彭德怀在党的庐山会议上提了意见,怎么不对呢?”

  1966年10月,突然传来通知,要各家把挂的刘少奇像取下。午饭时,方忠谋在家里说:“刘主席为了建设新中国立下很大功劳,他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讲得多好啊!刘主席怎么突然变成了坏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那一刻,在这个16岁少年眼里,母亲突然变成了青面獠牙、魔鬼般的阶级敌人。

  他立即回击道:“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已被关在大牢里,被枪毙了(注:实际上刘少奇是病逝于开封),你还在为他翻案!”

  母亲说:“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是毛泽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毛泽东搞的。毛泽东偷梁换柱,嫁祸于人!”

  母亲回到堂屋坐下,继续洗孩子们洗澡换下来的衣服,嘴里则不停地说着:“中国共产党变颜色了!”“为什么苏联从前和我们友好,现在除了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共产党外,其他国家那么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党都是修正主义的?修正主义不是别人,恰恰是你自己!”“为什么毛泽东搞个人崇拜?!到处都是他的像?!”

  其间,张红兵一直端着一盆洗碗水比划着,不断地斥责她:“住口!”“你反对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砸烂你的狗头!”

  母亲说:“孩子,你不懂得阶级斗争。”张红兵则说:“谁是你的孩子!我们是毛主席忠实的红卫兵!”

  母亲被激怒了:“你再说,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动,把家里的(毛泽东)像全部撕掉、砸碎!”

  在将近1个小时之内,其他人都没有说话,父亲只斥责了母亲一句:“谁要你洗衣服!马上我统统把它摔到门外!”屋里只听到母子俩在高一句、低一句地批判或反驳。

  这时,张月升终于开口了:“方忠谋告诉你!从现在起,我们就坚决和你这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你就是敌人!我们斗争你!”

  方忠谋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走回卧室中,在藤椅上坐下,仰靠着,点燃了一根香烟。在这之前,张红兵从未见过母亲吸烟。在他看来,母亲当时的样子像极了“纸老虎”。

  张红兵和弟弟都表示,坚决和方忠谋划清界限。张月升说:“你把你刚才放的毒,全部写出来!”

  方忠谋答:“那还不好写嘛!我5分钟就写好了。我敢想、敢说、敢干!”

  张月升把监视方忠谋的任务交给张红兵和方梅开,离家去向县革委会汇报。

  激愤中的张红兵担心父亲没有真的去报案,又写了一封简短的检举信,包上自己的“固镇中学红卫兵”胸章,出去找住在大院里的军代表。

  门外冰天雪地,他一步一滑。军代表不在,他只好将检举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张月升和张红兵都出去后,方梅开跑进卧室,哭着劝大姐:“你这样做,我们将来怎么办?”方忠谋叫他不要怕。

  方梅开带着小外甥,摸黑去大院南面的西圩生产队,找相熟的队长齐洪川,想请他来家说和一下,但没找到人。“当时很天真,觉得这就是家里人吵架,劝一劝也许就没事了。”方梅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张月升报案回来时,方忠谋已写完材料。他问:“这是你自己写的吧?没有人逼你写吧?”方忠谋平静地说:“没有。”张月升说:“你要埋葬在固镇了!”方忠谋看着他:“埋葬的不是我。头可断,血可流,革命意志不可抛!”张月升把家门锁上,拿着她写好的材料走了。

  张红兵和舅舅、弟弟坐在东屋的床上。由于寒冷,且情绪极度紧张,张红兵浑身颤抖,上下牙“得得得”地打颤。他隔着虚掩的门,继续和母亲斗嘴。

  突然,方忠谋操起扁担,划拉下东屋门头上的毛泽东画像。接着,她把自己反锁进西屋,开始撕扯和焚烧这些“圣物”。

  张红兵和弟弟疯狂拍打房门。父亲回来了,也边踢门边喊“开门!”

  母亲把门打开了。父亲命令:“打反革命分子!”张红兵咬咬牙,用手里的擀面杖对着母亲的背部轻轻打了两下。

  张月升命令长子:“找绳子,把反革命分子捆起来!”他自己则第三次出了门。

  随后,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二度将母亲送回牢里

  2月14日一早,县医院就如同炸了锅一般。

  “方忠谋一直为人很好,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政治上的异常来。”方忠谋当年的同事刘英(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于家人的检举行为,她只是略感不平:“有人说他们是上进,我后来觉得像是自保。”

  同日,张月升交了检举揭发材料后,征得两个儿子的同意,写了离婚申请和两个孩子与方忠谋脱离母子关系的申请。他还请求组织,不要以现行反革命分子子女的身份看待两个孩子,“以免孩子心灵受影响”。

  “脱离母子关系,我一点都没有不舍得,非常决绝,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解脱。政治包袱终于甩掉了。”张红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方忠谋被捕后,张月升带着两个儿子清理了她的物品,烧掉了她的全部照片。张月升还让他们用毛笔蘸着黑墨水,抹去了方忠谋在书籍上的所有签名。

  24日清晨6点,方忠谋趁人不备,从固镇县看守所偷跑回家。

  张月升立刻让两个儿子看住她,自己出去报告。方忠谋让儿子打开西屋的门,她要进去洗头,被严词拒绝。十几分钟后,她被赶来的解放军带走了。

  方梅开得知此事后,心中充满了怨愤:“为什么大姐不来找我们而要回家?!我一定会帮她逃出去的,她就能活下来了!”

  方忠谋出事后,方梅开向张家讨要了他之前交给大姐保管的下放人员生活费,便与张家断绝了来往。而张红兵也不再对他们以小姨和舅舅相称,而是直呼其名。

  64岁的方梅开坐在蚌埠市火车站站前广场的椅子上,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回忆往事时,眼泪就如同打开的水龙头,停不住。“真的,当时我和小姐姐都恨死他们了。他们父子俩就是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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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SN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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