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盛夏,老舍先生在北京一处荷花池边小憩 1958年盛夏,老舍先生在北京一处荷花池边小憩
老舍在北京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家——“丹柿小院” 老舍在北京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的家——“丹柿小院”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的结婚照(摄于1931年)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的结婚照(摄于1931年)
1987年,小说《鼓书艺人》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改编为同名电影 1987年,小说《鼓书艺人》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改编为同名电影

  从丹柿小院到太平湖

  老舍的故居,就在灯市口西街的丰富胡同。王府井向北,再往西一拐就是灯市口西街,以前叫廼兹府大街。丰富胡同就在灯市口西街路北,胡同很窄,把口的一座小院,便是老舍的家。1949年底老舍从美国归来后,买下了这座院子,在此居住了17年。他一生颠沛流离,晚年归乡,这里是他除出生地外,住得最久的一处。

  小院的门并不是开在中轴线上,而是开在正房方向的东南角。据说,风水学要求按照八卦“巽”的方向开门,取“坎宅巽门”之意,“巽”就是东南方向。院子总共300余平方米,院内两棵柿子树是老舍当年亲手种下的,因此被他称作“丹柿小院”。北面三间为正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东面的耳房就是老舍的书房,书房内的光线很暗,书桌对着门,背后是嵌在墙里的大书架。书桌是硬木的,桌面嵌着青色大理石,上面放着文房用品,其中有齐白石为他刻的印章,冯玉祥将军送他的圆形玉石印泥盒,有他收藏的清朝文人李渔的砚台,上面刻有“笠翁李渔书画砚”字样。还有一个黄铜做的烛台,似乎是美国带回来的,烛台上面有一个打棒球的小人雕像。桌面上当然少不了月份牌,日期还停留在“1966年8月24日,星期三,阴历八月初九”。

  40多年前的这个日子,老舍离开了自己的家,再也没有回来。

  从积水潭向北,穿过今天的二环路,在积水潭桥的西北角就是原来的太平湖,那是老舍的目的地。这个小湖早被填平,成为地铁公司的“太平湖车辆段”,透过围墙可以看到里面的蓝色地铁机车。这里比起积水潭来野趣更浓,当时水面有迎风摇曳的荷花,水边芦苇繁茂,时有野鸭、水鸟从苇丛中飞起。从丰富胡同的丹柿小院出发,走到太平湖约8公里多。老舍腿脚不好,一路上走走停停,要花上大半天。在湖边的长椅上,他呆呆坐着,直到天黑后,才站起身走进了平静的湖水。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被淹没的。

  老舍在他的作品中曾经写到过240多个北京地名,却从未写过太平湖,这似乎是他留给自己的私属地带。上世纪30年代,他曾为母亲买过一处房子,就在西直门内的观音庵胡同,与太平湖只隔了一道城墙。就在同一时期,他写了一首名为《慈母》的诗:

  听着,虔敬的,我的慈亲,

  就是它们的圣母,名字叫中国!

  我唤着它的圣名,

  婴孩挨着饥饿,

  把我的血还洒在你的怀中,

  我将永远在那儿欣卧;

  年年的春燕,岁岁的秋虫,

  将唱着你的儿歌,告诉我:

  睡吧,儿,还在母亲的怀中,

  你曾爱过母亲,她还记得,永远记得!

  母亲和中国,占据着老舍心中最崇高的位置。他的母亲早已去世,而此时的中国,对他而言,也已经面目全非。就在他自杀前一周,一场规模空前的“破四旧”运动开始在北京发起,挂了70年的“全聚德烤鸭店”招牌被砸烂,店铺里山水字画被撕毁;长安街改名为“东方红大街”;东交民巷改为“反帝路”;西交民巷改为“反修路”;协和医院改为“反帝医院”;瑞蚨祥绸缎庄内的宫灯、唱片、字画、黄历、美女商标等统统被捣毁,店名改为“立新”;王府井四联理发店的镜子被贴上了白纸,理发照镜都成了资产阶级的臭毛病。

  8月23日,一群红卫兵冲进市文联办公室,把老舍和多位艺术家拉到国子监孔庙大院中毒打、侮辱。戏装、书籍被点燃,火焰冲天。那天晚上,老舍被接回时已是遍体鳞伤,第二天他便走向了太平湖。

  “抑郁寡欢的孩子”

  “我赶上了大清朝的‘残灯末庙’,至于我们穷旗兵们,虽然好歹还有点铁杆庄稼,可是已经觉得脖子上仿佛有道绳子,越勒越紧。”1961年,老舍才开始动笔写他的家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他这样讲述埋在内心多年的家史。

  1899年2月3日,老舍就出生在一个穷旗兵的家里。刚出生时,母亲就昏死过去,多亏已经出嫁的大姐及时赶到,把他揣在怀里才免于冻死。那一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也是狗年。姑母给他起了个外号“小狗尾巴”。他的父亲姓舒叫舒永寿,因临近春节,便给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舒庆春。

  老舍后来说:“我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负有保卫皇城的重任,每月才不过三两银子,里面还每每掺着两小块假的。”大清入关200多年,到了他出生时候,已是国运颓废,下层旗兵多已沦为赤贫之家。老舍就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中,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母亲生他时已经41岁,父亲的钱粮只够勉强生存,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他父亲死在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是舅舅家的二哥回来报的信。舅舅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败下阵来,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水喝,正巧遇见了老舍的父亲。攻打正阳门的八国联军的烧夷弹把老舍父亲身上的火药打燃,全身被烧肿,他自己爬到这个粮店等死。二哥见他的时候,他已不能说话,遍身焦黑,只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后来父亲的衣冠冢中埋葬的就是这双袜子,这时老舍不足两岁。

  老舍在《我的母亲》中写道:“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的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

  父亲死后,养家的重担都压在母亲身上,她靠为别人洗衣服换取微薄的收入。在小说《月牙儿》中,老舍有这样的描写:“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地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去饭。……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得常不吃饭。”这些都是真实的写照。

  彼时老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来。冬天则八面透风,白天连水都会冻在缸里。至于吃,一天通常只有两顿饭。老舍后来在《勤俭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强吃上一顿饺子。老舍没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说《牛天赐传》中,少年牛天赐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辈都是文盲,到他这一辈,哥哥姐姐也从没念过书。一个很偶然机会,他受善人刘寿绵的资助上了私塾和小学,随后又考上了中学和北京师范学校。嫂子卖了两个结婚时的箱子才凑齐了10元钱的入学保证金。6年后,不满19岁的老舍从师范学校毕业,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学当校长。

  在中国近代作家群体中,老舍是少有的穷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围并与之来往的,也多是在贫困中挣扎的毫无希望的下层百姓。对贫穷的刺痛感,是他体验世界的起点,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在晚年创作的《神拳·后记》中老舍说:“在精神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歧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话,用于老舍则意味着更多的复杂。他不仅见识了世人的真面目,也体会到了满民族的衰落与歧视。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作为满族的旗人也成了和统治者一起被驱逐的对象。老舍在新中国曾经说过:“辛亥革命呢,又有点笼统地仇视一切满人。”话剧《茶馆》中也有“旗人也是中国人”的话,代表了普通旗人内心的委屈和精神上的另类感。他们爱国,他们不满朝廷的腐朽,但他们却在清王朝覆灭后承担着某种程度的敌意对待。

  辛亥革命断了旗人的生计,京城里大部分满人跌入贫民阶层,一部分当车夫、茶坊、裁缝、木匠、巡警。更可怜的,便是始终没有找到职业的一群,他们四处流浪,敲着小鼓收废品、沿街捡破烂、行乞、摆茶摊儿,还有一部分沦为妓女。就像话剧《茶馆》中松二爷的叹息:“想起来啊,大清国未必好。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在《小型的复活》中老舍这样描述自己:“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安全感。

  1949年前,老舍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满族身份。30年代中期,在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给父亲的身份是“在外做生意”,“死在了外乡”;40年代在回忆文章《我的母亲》中依然只是如此简略,“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老舍说他在“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舒乙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老舍先生在解放前不大讲自己是满族人或者旗人,这主要是受辛亥革命的影响。他觉得他的祖先,主要是清朝末年的满族统治者,给中国丢了人,现了眼,很不光彩。”《茶馆》中有一句台词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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