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9岁成为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3年后被提升为北郊劝学员。他说自己:“教书做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
1922年,老舍辞去了劝学员职位,不久后,他在西单附近缸瓦市基督教会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由此他结识缸瓦市伦敦会成员、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易文思,为了学好英文,常常去燕京大学旁听课程。后来经易文思介绍,他前往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教师。
在伦敦,急于掌握英语的老舍,开始大量阅读英国小说,把它当作外语学习的捷径。看得多了,便想自己也提笔试试身手。故乡风物,陈年旧事,就像一幅幅图画涌上心头。他在谈及何以开始写小说时写道:“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老舍写作的师傅,就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张的哲学》,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玩票儿”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赵子曰》。这两部小说都是他在国内当教师和教育官员时的所见所闻。随后,他又怀着对“国民性”的思考与忧虑,写下了《二马》。老舍最初的文学尝试都取得了较大影响,张爱玲就曾说,她是看着《二马》长大的。
1930年,当老舍回国的时候,已经是著名作家了。
从英国回来后,老舍先后在济南的齐鲁大学、青岛的山东大学教书,利用暑假写小说。他为上课而编写的《文学概论讲义》,对中国传统“文以载道”持反对态度。他说:“为文的要件是由内心表达自己,不是为什么道为什么理做宣传。”“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还有什么把戏好耍呢?”针对二三十年代以政治为目的的革命文艺思潮,老舍在理论上回应说:“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和好不好,多少是叫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地伺候他。”
他对当时泛滥于文坛的许多粗糙生硬的“革命文学”与“普罗文学”是抵触的。1950年,他曾真诚地回顾当年对革命文学的看法:“我看见当时的革命文学作品里,往往内容并不充实,人物并不生动,而有不少激烈的口号,像几个捡煤核的孩子,捡着捡着煤核儿,便忽然喊起:我们必须革命。我不愿也这么写。”他还说:“把一位革命青年写成一举一动全为革命,没有丝毫弱点,为革命而来,为革命而去,像一座雕像那么美好,好是好了,怎奈天下没有这么完美的人。”
他说:“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上世纪30年代,老舍最大的苦恼是没有时间去写。就像“祥子”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老舍也固执地想当一名自由作家,但却不得不考虑养家的薪水。为了决定是否辞职,他还专门跑到中国出版业的重镇——上海去考察一番。当时老舍为十几个刊物写小说,他的《小人物自述》就发表在天津的《方舟》月刊上。那是一本由生产“抵羊牌”毛线公司办的妇女生活杂志,主要内容是教授如何织毛衣、如何育儿。
上世纪20~30年代的文学“市场”,把几乎所有中国作家都变成了小说连载的“专栏作家”。他在抗战前的小说中,除了《离婚》外,都是先在文学刊物上连载,然后再出单行本,这样一部书至少可以卖两次钱。为了应付众多约稿,他不得不把长篇小说的创意拆散,写成短篇小说,由批发改为零售。
在热闹的30年代文坛,思潮与文学争论此起彼伏。老舍却置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左右两大文坛领袖对他的作品尤其是“幽默”风格都评价不高,老舍也不在意,只是写了一篇《幽默的危险》聊作回应。
当时上海的左翼文艺运动已经声势浩大,北平的自由主义“京派”文人圈子卓然成宗。老舍却不属于任何一边。他是独立抑或孤立的,无党无门无派,既没有他趋奉的对象,也没有谁表示要与他同气相求。相对而言,他更喜欢结交出版家。良友公司著名出版人赵家璧,就是老舍往来30多年的好友。抗战结束后,他俩还合股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晨光出版公司。拥有自己的出版社,是老舍的理想之一,他甚至还安排自己的几个侄子去印刷厂当学徒。
似乎是故意表明姿态,老舍始终坚称自己是“写家”,而刻意与“作家”称谓划清界限。他从不把自己的写作看多高,而认为自己与“朋友德成粮店的写账先生”是同等的“写家”。他说自己因为自幼穷困而“孤高”,便喜欢独自沉思。抗战爆发前他的自由主义立场根植于他的穷人出身——“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老舍得以坚持自己所认为对的,鄙夷自己所认为错的,疏离于主流文坛,不愿与谁为伍。这种精神状态,他后来称之为“独立不倚”。解放后,老舍借悼念好友罗常培先生,谈到了“独立不倚”对他的影响——“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蹚浑水。”只不过那时的立场,已经换成了自我批判。
国家与个人
1936年暑假前,山东大学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也开始了学生运动。老舍借此机会,正式辞去了教职。这次,他“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门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从1936年7月算起,老舍的自由作家只维持了短短13个月。就在这段时间,他写出了《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两大代表作。到了1937年7月,抗战爆发,日军炮舰集结胶州湾,老舍不得不放弃自己刚刚营造起来的专心写作的事业,折回济南,又在齐鲁大学做了3个月的文学教授。到了11月,济南也待不下去了。因害怕被捉去做汉奸,他便拎了一只皮箱,告别了妻子儿女,开始了流亡生活。
当民族生存的问题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时,个人的悲喜就变得无足轻重,所谓闲适、幽默、自我,甚至忧郁、痛苦、焦虑,转瞬间一并解体。就像鲁迅在1936年所写的:“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有一切生活(包括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
一切服从于战争需要,这在民众的眼里即属天经地义,在具备救国济世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看来更是理所当然。老舍当然也不例外。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他对臧克家说:“国难当头,抗战第一,我们不能老把个人和家庭挂在心上啊!……种种个人主义的想法,太可耻了。”1937年7月前,老舍是一个孤独的启蒙者,此后,他成为了千千万万救亡者中的一员。他从一个自由撰稿人,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实际负责人,向来只在文坛“边缘”弄笔的老舍,从此汇入喧闹人流,变成文坛上呼朋唤友的大忙人。
被改变的,还有写作。战争爆发后,他就停止了《病夫》和《小人物自述》两部长篇的写作和连载,全身心投入抗战文艺创作。老舍在《我怎样写通俗文艺》中说:“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他从来是单纯的小说家,连诗都极少写。而今,“人家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
1938年,夏衍执笔发出了题为《抗战以来的文艺展望》的“檄文”:“文艺再不是少数人和文化人自赏的东西,而变成了组织和教育大众的工具。同意这个定义的‘艺术至上者’在大众眼中也判定为汉奸的一种了。”老舍、郭沫若等19名作家在这篇文章上签了名。
老舍的爱国精神经过抗战洗礼,升华为国家至上的思想,他的话剧《桃李春风》中,辛永年对儿子说:“在作战期间,一个军人应当什么也不爱,而只爱他的国家。”《四世同堂》在写到祁瑞全时说:“他是为国家做事的,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国家。”
这些话也是老舍对自己说的。在抗战时期,他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创作与艺术追求。他表示:“假若我本来有成为莎士比亚的本事,而因为乱写粗制,耽误了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我一点也不后悔。”
人民艺术家
抗战胜利后,老舍受美国国务院之邀,赴美讲学一年。为了完成自己的创作计划,他又在美国多停留了两年半。老舍并不喜欢美国,可是,“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
在美期间,除头一年以游历为主,以后,都在勤奋写作中度过。在美国,他完成了《四世同堂》最后一部的写作,以及长篇小说《鼓书艺人》,同时还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了英文。
等老舍放下写作任务回国后,已经是1949年底了。他直接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很快,他便写出了话剧《龙须沟》,并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老舍发自内心地热爱新政府、新社会。他看到身边的底层人民翻身过上了好生活,“祥子”们不再沦为“走兽”,“小福子”们也不再为生存而出卖肉体。生活虽然依旧困苦,但毕竟充满了希望。他的归属感代表了当时很多知识分子共同的心态。
在“狂喜”之中,老舍开始全身心地以他的才华服务于新中国。回国投入新时代后,他总共写了40个剧本,两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散文和诗歌。此时,对老舍而言,写作已经不再源于自身的兴趣和快乐,而是被不断燃烧的政治热情所推动。他一次次地说:“政治热情是必不可少的推动力量”;“政治热情使我们欲罢不能地前进”;“政治热情是文艺创作最大的鼓舞力量,我们必须时刻关心国事,用我们的笔配合祖国建设日新月异的进步与发展”。
从“三反”“五反”,到制定宪法、推进普选、妇女解放、婚姻法,到反对美帝国主义,他都不遗余力全身心地投入,将自己奉献给这个时代。但老舍始终不满意于他那些作品,他在回顾性文章中,一遍遍认为写得不好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生活不够,不了解“新生活”,自然写不了“新人物”。
新中国的17年,作为一个以反映人们生活为己任的人民艺术家,老舍一直在真诚、执著地思考自己与人民的关系,自己的作品与人民生活的关系,为此苦恼,为此焦虑,为此孜孜以求。遗憾的是1966年爆发的“文革”,最终导致了他的含屈离去。
老舍一生的道路,也许是上一个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寻找自己道路的一个缩影,他不同时代所留下的那些供我们缅怀的文字,提供了我们一个思考的契机。
(原标题:人民艺术家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