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作家的社会责任是诚实独立

2014年03月10日16:36    我有话说(人参与)

“作家有一个更严格的底线:必须是真诚的而且是独立的,不被任何利益所收买,也不被任何诱惑所诱惑,独立地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

“我不考虑移民,对我来说,如果脱离了写作的土壤,那写作也没啥意义。我看很多旅美、旅英作家写的文章,会觉得很可悲,因为他们只能写中国,但他们写的中国又不像中国,而是他们想象中的中国。”

新浪网2014年全国两会大型专题策划“思辨,2014”,第九期嘉宾专访,对话青年作家——蒋方舟。

思辨,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

对话者:蒋方舟
蒋方舟,当代青年作家,现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女性应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不愿意被别人称为“女作家”,为什么这样?做为女性有一些天然的压力么?

我最早开始写东西时,是所谓的“少年作家”或者是“小作家”,后来从“美少女作家”变成所谓的“女作家”。这当然与自己的作品没有重要到被很严肃地对待相关,但我始终觉得好像把它作为一个局限性,而且我看到大部分女作家挺受用这种局限性,她们会选择情感、情爱这种东西,并且乐此不疲。

你问我有没有压力,那肯定有,但很大部分的原因是自己给自己这种压力,因为你得用两种标准衡量自己,一种标准是作为“一个人”的标准:你的事业、你的教育、你的能力;另一方面你还时不时的在“两性”市场上衡量自己,包括长相、婚姻、恋爱。所以女性的压力在于她同时被放在两种市场上标价,这是压力的最大来源。

你觉得你算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吗?最近你写了一篇题为《因为我,我选择了自由》的博客,在你看来,大部分普通的中国当代女性想要选择自由的话,应该具备哪些条件?

我不算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因为我没那么激进。但我又很矛盾,比如“女士优先”是符合女性标准还是不符合女性标准?这也是矛盾的一方,你要求权利的平等,另一方面你又非常享受性别给自己带来的优势,我自己在这点上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很难去划定,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自由没有一个特定的标准,需要哪几个步骤。不过大前提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个体去衡量,把自己放在人的市场上去衡量。把自己当作个体去衡量,然后顺利地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

坚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本身就是通向自由很重要的一步。我曾经也很动摇: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对的,自己在两性市场是很吃亏的,因为大部分男性说你要聪明但不要过于聪明,所以我有一段时间就想自己要不要以男性的标准来要求自由,但做了一段时间发现也很难。

文学的消失从读者的消失开始

作为一个青年作家,你怎么看文学出版物的前景?

我对这点挺悲观,当然很多人会觉得书本延续了好几千年,肯定是一个永恒的事情。但我很悲观,甚至对文学的发展都很悲观。

文学的消失就是从读者的消失开始,当读者不再对文学感觉兴趣,那些写书人也会越来越少,我并不觉得书本是一个永恒持续的事情。

为什么不读书,一方面是大众媒体这么发达,而且读书本来就是一个需要时间成本、智力成本的一件事,必须沉下心或者必须费力地去琢磨书本里的内容。比起上网、看电视据、打游戏,读书是一个门槛、成本相对比较高的一件事,所以人们就不那么喜欢看书。在飞机场,等飞机的外国人都会拿着书本,中国人就拿着手机或者平板电脑,大部分是拿着手机,这个也挺奇怪的,为什么呢?

而最严峻的是,现在连写书的人可能都不看书了,不只是读者不看本书,而是很多写书人或者做媒体的人,他们本身作为生产文字和生产内容的人,他们本身都不看书了,这让我觉得特别可怕,要么是纯粹利用自己,要么是利用他们现有的经验,要么是十几年前青少年时期的阅读,这是对读者更可怕的一件事。

但是我现在看人或者结交朋友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他是否有阅读的习惯。在我看来,书里的情感更高级一些,能够让你远离鸡毛蒜皮或者一地鸡毛的事情。如果不看书就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他会让你有一种心态:好像其它事跟自己无关,只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才跟自己有关系。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挺重要的标准,而且愿意为读书付出精力和成本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更努力一些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愿意付出这种成本,骨子里可能就是一个相对比较懒惰或者安于现状的人。

现在出的很多书,往往是作者近年发表在博客上、网络上的一些文章凑成的一个集子,这种作品在市面上占据着大多数,你怎么看待现在出书的质量问题?

这种现象太可怕,但同时他们也是在透支自己在读者心目中的作用。读书人跟每天看电视剧就满足的人还是不一样,看电视据满足的人消费明星,有点不太在乎他演的是什么;对于读者来说,心目中有标准,如果作者不断地以骗钱的方式透支读者对他的信任和对他书本质量的期待的话,那他最后也不会有很好的收获。而且博客书卖得并不好,虽然书出得风生水起,但卖的并不是很好。

作家的社会责任是诚实独立

你觉得作家肩上的社会责任是什么?

这是文学上很经典的问题,你会发现有两类作家,比如有些作家一生没有对任何政治事情发表过言论,写作题材都没有涉及到,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加缪式这样的作家,他觉得只有作家这个身份的话,就不配做一个作家,还应该有更多的社会责任。

就我来说,更趋向于取中间值,作家的社会责任就是诚实、独立,不受任何诱惑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无论是内心世界很小还是一个社会还是像全地球那么大,我觉得这是没有区别的,在我心目中我并不觉得作家比开咖啡厅、一个互联网工作者承担着更多的社会责任,但有一个更严格的底线:必须是真诚的而且是独立的,不被任何利益所收买,也不被任何诱惑所诱惑,这是最重要的。

纸媒人才的流失无法改变

作为一位年青的杂志副主编,对近年特别盛行的“唱衰纸媒”论调是怎么看的?

举个例子,国外唱片电子坚挺了好几十年,后来慢慢被MP3所取代。中国这个过程特别短,别人用了50年或者100年完成的变化,中国10年可能就完成了,所以所有人适应不了,媒体也适应不了,纸媒这两年哭嚎一遍,哭天抢地的。在国外这个过程发生得比较缓慢,适应得比较好。

可纸媒衰落最不可挽回的一点是人的流失,我身边大部分在纸媒的人,要么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要么是已经被现实逼得没有什么其它选择,就这么两类人。大部分更有能力、对自己更有野心的人选择去创业或者互联网,所以人才的流失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一件事。

可有人认为纸媒将来必然衰落,你同意这个观点么?

我觉得有很多不确定性,比如原来大家觉得邮政这个东西肯定会完蛋的,但后来发现有电子商务,这些东西又重新复活了。

当然,除去你不可能预测的原因,纸媒肯定会衰败的。最早是从书店开始,然后到书,到纸媒,一步一步淘汰。

可如果以书店作为样本,会发现它并不是完全就没了,在一个城市就找不到书店了,而是10个差不多的或者风格类似的书店,最后只会活一个,因为它就能满足所有看书人的需求,人们的需求还在,但需求数量变少。

相对作家也是,关键是你能不能成为10个或者20个里的那一个。今年会更明显一些,哪个杂志会死,哪个杂志能活会看得比较清楚。纸媒媒体说往新媒体转型,但我看到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因为我觉得媒体转型的动力还是来自于广告的压力。迫于这种压力转变就会比较被动,广告主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这种转变太被动了。

而纸媒如果转型做互联网或者做其它的,可能连形式内容都变了。报纸是人类信息的需求,杂志某种程度上是人装逼的追求(笑),关键是要把内容做好。所以我并不担心人们对内容的渴望会消失,但我担心制造这些好的内容人在流失,流失到其它地方,这是不可挽回的。今年春节之后我看报刊亭上的杂志,10份里有5本在做故乡等特别雷同的选题。所以我觉得好的人才在消失,那么好的内容也是在消失的。

有才华的孩子在中国机会更多

关于高等教育,近年常有“寒门难出贵子”的说法,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

首先绝对不是这两年才有的事,狄更斯写《远大前程》,莫泊桑写《漂亮朋友》以及那个时代的小说《巴黎明灯》,包括《名利场》(萨克雷),都是出身贫寒的人想改变自己的阶级属性。所以这是一个几百年前的社会命题,绝对不是一个新的社会命题。

中国经过几次社会变革,有富二代,因为财富进入了一个没有社会变革的正常累积阶段,所以人们觉得这是不正常的。但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你会发现一个人的阶级很难改变,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某种程度上跟几百年前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在我上大学时就看到一个数据,关于农村学生被北大清华录取的比例降到百分之零点几,比如我们高考,人家出题经常直接邮到E—mail,而偏远山区的小孩连E—mail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不公平的。就我自己的写作而言,20岁之前我一直没有写东西,到20岁才觉得自己有这个潜力,然后才开始写,我觉得很难出头。

但相对来说,对于真正有才华的小孩来说,现在的中国可能比其它国家还好一些,因为途径会更多,突破自己阶级属性或者突破自己的人生轨迹的途径会更多一些,其它国家比中国早,至少台湾、香港甚至日本比中国这些所谓阶级固化更加严重。

最近的高考改革集中在了英语上,很多人建议英语退出高考,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

我觉得挺好,只要说英语能力不再是一个标准,如果这个标准不存在的话,依然挺好。我所经历的英语教育很大程度上都是无效的,在高考之前狂补课就可以突破,但跟英语能力不挂钩,所以取消了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我仍然相信语言能力应该是考核年轻人是否有能力的一个标准,可高考英语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方式。

当年你是被清华降60分特招进去的,属于自主招生范围,当时也有很大争议。现在回过头来,你怎么看高校自主录取的事情?

当然是好事,一方面我是实在的受益者;另一方面在于可能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小孩,他们有更多的权益。

比如我从12岁开始写专栏,那时候就没有写作业,但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写作上,这算不算衡量我能力的一个标准?我觉得是算的。再比如别人都在做数学题、五年模拟、三年高考,一个小孩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历史或者研究哲学,这算不算他所付出的努力?我觉得这个努力应该有回馈。

所以自主招生是一个很好的方式。而且我身边有很多90后的小孩,比如92年、93年小孩对台湾政治了解程度胜过一个在报上写过多年政治专栏的媒体人,或者一个小孩对哲学的理解程度比研究生还要深,我身边有太多这样在自己领域有很深研究的小朋友,所以对他们来说机会当然越多越好。

脱离了祖国写作没有意义

前段时间曾有位导演在微博上说自己身边朋友都在移民,你有移民的想法么,怎么看艺术家移民的现象?

暂时还没有,对我来说,如果脱离了写作的土壤,那写作也没啥意义,我也会看很多旅美、旅英作家写的文章,会觉得很可悲,因为他们只能写中国,但他们写的中国又不像中国,而是他们想象中的中国,那种写作没有意义。对我来说,生活的舒适度仍然是退而求其次考虑的,考虑更多的是怎么才能写得更好,所以暂时不太会考虑移民。

在你看来一个写作者和自己祖国的血脉割舍不掉。

除非我觉得这个人真的能做到一拍两散。我知道一个作家写中国写政治,后来特别厌烦,就用法文写法国的社论,然后做法国的当代艺术,真能做到不以我的过去为资本和素材,那就完全融入到当地的生活。必须这样强大才能实现这一点,但大多数人做不到。

你曾表示无意去当一个意见领袖或者公知女神,为什么这样选择?

我觉得:第一这样不可爱,真的不可爱。如果你一直很刚强,不可爱。另外,她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你有直接战斗檄文式的表达,把她化在小说里更柔和一点,审美意义上更高级一点的表达,我会选择后一种。

还有一个是我对战斗檄文有审美上的障碍,觉得好难看,看十篇跟看一篇没有太大的区别。相比较而言一个好的小说,虽都是情节的,但看后社会背景和他对于政治的反抗,会以更深刻的方式去影响你,我觉得这种表达会更可贵一些。发个微博说这种事怎么了,这种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你将来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对这个国家的感情?

社会评论也在写,每年都会写但每年都被撤掉,但每年我都写得挺认真的,因为我觉得记录是最可贵的一件事。

有一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就是钱理群老师的,他从90年代开始每年都会写一篇很长的文章,对于这一年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展望,文章在内地不能出,也没有任何途径能够发表出来,但他每年都会特别如实地、诚恳地记录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不说实话就没有机会了。我觉得这个挺感动我,就是纯粹的记录,无论是以哪种方式记录,但必须是诚实的,对我来说就是写,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来写,小说也好,有一点社会评论也好,就是不断地写。

对2014年的改革,你个人有什么样的期许吗?

我可能跟大多数人一样,环境或者对于城市生存,任何能够改善城市生活的用户体验的措施,我挺期待。无论是对于空气甚至对于建筑物在美感上的改善,在这个城市里的贫困人,他们的生活成本降低,任何能够改善在大城市或者超级大城市生存体验的改革我都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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