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孤儿:为何爸爸是大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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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孤儿:为何爸爸是大鼻子

第574期

2015年11月25日14:42我有话说(0人参与)
导读

从长沙街头到新泽西州,昆明街头到华盛顿DC…… 他们的生命从中国开始,在美国成长,带着没人能看到的“伤疤”,“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说被收养的孩子是幸运的。其实我们是幸运的,有机会作她的妈妈”。这是数名中国孤儿的异国故事,22年间,有8万多个这样的孩子在美国家庭中。 他们常问起亲生父母的问题,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

  “她的手,温暖的,紧紧地抓住我的心

  阳光下,我留下眼泪,意识到,这是我生命的又一个开始

  伸出手,擦干眼泪

  模糊地看到,亲生的妈妈站在我面前,我爱她

  哦,新的妈妈出现了,新的一天来了”

  父母无法回答她的问题,Samantha Jada Bowers把思念和疑问在纸上喷薄而出。这是10岁的她两年前写给从未见过面的亲生母亲的诗。

  那个冬夜,襁褓中的Sam从母亲温暖的怀抱被遗弃在冰冷的湖南长沙十字街头。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她甚至来不及在脑海中留下那个女人的身影。当她长大后,身处万里之外的美利坚,父母是与她有着不同肤色的“大鼻子”。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在中国”、“为什么我被收养了”、“我为什么会有个大鼻子爸爸”……一个又一个问题像阳光下的肥皂泡,闪烁在与Sam有着相同被收养经历的孩子们心中。

  来自美国国务院的海外收养数据显示,2014年美国海外收养儿童数量从2004年的23,000下降至6,441。其中,从中国收养的儿童数量从7,044下降到2013年的2,306。

  对一个希望收养中国健康孩子的美国家庭来说,2005年前,从申请收养到把孩子接到美国,需要一年至一年半的时间,现在则至少要等7至8年。即便如此,中国仍是美国海外收养儿童的最大输出国。

  1991年,中国允许美国公民收养中国儿童。从1991年至2013年,美国收养的中国孩子数量是86258。其中,2003年至2007年收养数量最多,2005年为峰值,达到7903个。

  8万多个在中国出生的儿童,22年间在美国家庭中慢慢长大。

  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

  孩子们内心的伤疤,到底有多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人生的前两章是空白的

Sam从8岁起就经常问有关亲生父母的问题。Sam从8岁起就经常问有关亲生父母的问题。

  Sam是家里唯一的女儿。

  家坐落在新泽西州一个安静的小镇,走过一段私人的小路才可以看到两层别墅,隐蔽地躲在一片树林中。

  Sam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爸爸把整个房间涂成了她最喜欢的绿色。房间里摆满了玩具,两只熊猫,还有一只比她还高的长颈鹿毛绒玩具。

  “Sam从8岁起就经常问有关亲生父母的问题。”女主人Lynn把Sam来美国之前的所有资料保存在一个夹子里,和家里其他的重要文件放在一起。这些资料包括她在长沙当地媒体刊登的弃婴声明,福利院的成长报告,以及所有的收养证明。

  “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中国找亲生父母,我们会全力帮助她,但只靠这些资料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几乎不可能。”

Sam在一个冬夜被遗弃在长沙街头。Sam在一个冬夜被遗弃在长沙街头。

  Lily也是从9岁起开始有很多问题的。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在中国?中国有没有我的兄弟姐妹?为什么我被收养了?我到底在哪里出生的?我的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会有个大鼻子爸爸?”

  2002年,美国Larsons小镇夫妇 Bruce 和Alice 在广东省高州市福利院收养了Lily。当时,1岁大的Lily姓“潘”。

  孤儿院提供的资料上,Lily 出生于2001年1月18日。于是,Bruce和Alice 在每年1月18日给她过生日。去年,和Lily 来自同一个福利院的Juliette 给她做了电子相册,里面有孩子们在美国聚会、各地旅游的照片,包括马里兰、波士顿、芝加哥和中国。

根据孤儿院提供的资料上,Lily(左) 出生于2001年1月18日。根据孤儿院提供的资料上,Lily(左) 出生于2001年1月18日。

  Alice一直觉得1月18日不是Lily的真正出生日期,“Lily小时候很喜欢过生日,每年1月她会很开心,因为她可以收到很多生日礼物,但是,我会觉得有点难过,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正的生日,她的亲生母亲也许也会在她真正的生日那天想念她。”

  Bruce 和Alice 是宾夕法尼亚州一所大学的老师,他们竭尽所能向Lily解释她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有关她出生的问题是最难回答的。

  就像Lily的真正出生日是哪天,他们并不知道。

  “这听上去很伤感。如果我们把被收养孩子的生命比作一本书,那么前两章是空白的。”

美国夫妇 Bruce 和Alice2002年在广东高州市福利院收养了Lily。美国夫妇 Bruce 和Alice2002年在广东高州市福利院收养了Lily。

美国版的“孟母三迁”

  Bruce 和Alice 搬过三次家。为了能找到Lily感觉更舒服的学校,他们从宾夕法尼亚州以白人为主的地方搬到了华盛顿DC附近。

  “特别喜欢这儿,更多元,班上30个同学,7个亚洲人,很容易和他们玩的好,我最好的朋友是亚洲人。以前班上就我一个亚洲人,挺郁闷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个学校比之前的好,爸妈希望我能取得更好的成绩,最好全是A。”

  搬家的代价是Bruce和Alice 每天需要开车往返两个半小时上下班。

  “你们很像中国古代著名的‘孟母三迁’的故事。”

  “哪里哪里。”Bruce刚学会的中文词汇说的有些蹩脚。

  华盛顿冬天的雪有时会有1米深。每个周末,一家三口到马里兰的中文学校,三口人在两个班学中文。中文课后,Bruce夫妇还要等一小时,Lily要上中国舞蹈课。班上大部分是不会说中文的被收养的中国孩子。

  Lily到过纽约一次,便“深爱上法拉盛”。这是美国东北部,除了曼哈顿的唐人街,最大的中国人聚集社区。今年暑假,一家三口开车5个小时到纽约法拉盛吃火锅。Lily还找到了她爱吃的麻团。

  法拉盛主街的老式新华书店,除了散落在角落里几本英文故事书外,全是Lily 看不懂的中文书。她逛了一下午,把每个小的中国装饰品、挂件,手摸一遍。

  “我和爸爸妈妈不一样,他们一直是都美国的;我不是,我的生命从在中国开始,感觉我有很多和中国相连,虽然我在这里长大,我现在更像美国人,但我觉得我是Chinese and American。”

  “到底是中国人?美国人?是很多收养孩子面临的问题。”Bruce说。

  “他们要经过一段时间来确定自己属于哪里,但并不像放东西一样放进盒子里,这个盒子是中国人,那个盒子是美国人,他们需要自己定义自己,也许,她们在两者之间。”

难以确定的身份认同

  21岁的Hannah,出生于1994年,在中国出生几天后被送进福利院,5个月后,被一对犹太夫妇收养,在纽约长大。

  初中前,她在犹太学校学习,是班上的唯一一个亚洲面孔的犹太人。

  “你是犹太人吗?一个中国来的女孩可以是犹太人吗?你是真的犹太人?”

  Hannah 因为这些问题经常哭,最终退学。

  “觉得尴尬、孤独,我和周围人完全不一样。”

  后来,Hannah和另一个被收养的中国女孩在家里上学,女孩的妈妈教他们希伯来语和希伯来文化。

  直到现在,她也很难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人,中国人?美国人?“我还有另一个身份,犹太人。与其问我是哪里人,还不如问我哪里我感觉更像家?“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通常会回答:“我是在纽约长大的”。

  “东南亚国家更像是我的家,人们友好,开朗,很容易交朋友。”她曾经两次到中国和东南亚国家旅游。两次的中国旅行,并没有让她对出生的城市有更多好感。

  她不会讲中文,旅游时翻译一起。“街上经常有人打量我们,为什么一个中国女孩,不会讲中文,要有翻译。”别人的眼光让她尴尬。

Ming被遗弃在宜良或昆明街头,1994年被Weldon夫妇收养后在美国东北部长大。Ming被遗弃在宜良或昆明街头,1994年被Weldon夫妇收养后在美国东北部长大。

  Ming出生于1990年2月,双脚内翻,被遗弃在宜良或昆明街头。

  1994年11月,她被Weldon夫妇收养,在美国东北部的New Hampshire州长大。Ming 毕业后,2011年和2013年两次回到中国。

  2013年,昆明一所大学招聘英文老师。Ming投了简历,并有了面试的机会。

  一个面试官回复她:“英文是你的母语,你的英文水平无庸置疑,但是我们想找外国面孔的人教英文。”

  她在日记里写下了有关在中国的经历,“在中国,我是个外国人,中国人的面孔,不会讲中文,我经常会觉得很孤独。”

对这个世界缺少信任感

  Ming对她未知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两次中国旅行时,她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行走于宜良和昆明街头,寻找更多和她生命最开始相关的痕迹。

  妈妈Margaret 说起Ming时,最好的记忆总是停留在收到收养机构寄来Ming照片的那一刻,“她是我们一直想要的样子:黑眼睛、卷发、开朗的笑容。”

  21年后,这段回忆让她眼含热泪。“我们不知道Ming4岁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她很小的时候,被抛弃在街头,没有和周围的人,尤其是母亲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缺少安全感,之后,很难和其他人有信任感,会觉得是和世界隔离的。”

  当他们在昆明福利院里见到Ming的那一刻,“暴风雨开始了”。

  Ming见到我们第一眼时,开始哭,不想让我们抱。“哭得撕心裂肺,停不下来。”

  当时Ming 4岁半,她双腿的残疾还没有完全治愈。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在暴风雨中开始新的生活。”

  Ming经常因为小事和家人会争吵。有次,姐姐Hillary 约她到曼哈顿的一家中国人开的指甲店修指甲。Ming大发雷霆,觉得Hillary对中国女人有偏见,“为什么带我到中国女人开的美甲店?中国女人只会开美甲店吗?”

  “她对人敏感、易怒、急躁,对这个世界缺少信任感。”爸爸说。

  Ming大学毕业时,家人召集了亲朋好友到家做客庆祝。

  晚餐时,Ming剩下些米饭,爸爸告诉她,把饭吃干净了,现在有很多人还在贫困中,吃不上饭。“Ming非常生气,告诉我不应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个。她的反应让我在聚会中很尴尬。”

Ming的父亲说,她对人敏感,对这个世界缺少信任感。Ming父母说不知道Ming4岁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缺少安全感”。

  几个月后,Ming搬出父母的家,租住在不远的朋友家。

  “我们一直试图改变这种现状:尝试在家里一起阅读,聊聊最近发生了什么,或者干脆就在屋里做你想做的。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Margaret无奈,“我们只好和她保持些距离。”

  两个月前,她在西雅图开始了新的工作,爸爸给她留下字条,“希望在新的环境中,和同事们建立起新的信任关系,更包容些。”

  一周前,Ming被老板解雇,但她并没有告诉父母,“我担心他们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幸运”背后看不见的伤疤

  Sarah是Teresa和Michael夫妇的第四个孩子。他们有一个亲生的男孩后,收养了两个韩国孩子。2012年,Teresa在Facebook上看到了全身将近70%烧伤的Sarah照片,和求助信息。“她大小腿粘连在一起,不能走路,当时她只能趴在小板凳上,靠双手划着移动。”

年幼的Sarah因70%的烧伤大小腿粘连一起不能走路。年幼的Sarah因70%的烧伤大小腿粘连一起不能走路。

  Teresa和Michael决定收养她,她当时的名字是“邓悦悦”。

  2013年6月,杭州的一家福利院,Teresa 和Michael 第一次见到Sarah。Sarah身上的伤疤比照片中好了很多,他们确信她一直在接受治疗。

  Teresa 夫妇站在电梯间门口,Sarah坐在轮椅被推出电梯,她静静的观察他们, 带着他们之前从美国寄给她的项链和衣服,感觉一切都是熟悉的。

  Teresa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轮椅,推着Sarah到楼下办手续,Sarah叫了一声“妈妈”。她包糖给Teresa吃,但是始终没有喊爸爸,“可能在福利院很少有男士照顾过她。”

  两天后,他们一起在酒店游泳馆游泳时,Sarah紧紧抱着Michael,喊出了“爸爸”。“她并不能游泳,但是她很喜欢水。”Michael说。

  “她特别信任我们,温和、平静;似乎能明白我们的到来,是她的生命的转折点,开始新的家庭生活。”Teresa一直确信,在Sarah出生后,亲生爸妈一定是很宠爱她,陪她一起玩,给她讲故事,也许是烧伤后没有能力治疗,才放弃她。“我始终觉得,她的父母一定还爱着她,惦记她。”

  为了能有更多时间照顾 Sarah,Teresa 辞掉工作,她需要每个月两次从 Virginia 的家中开车5个多小时到Boston给Sarah做一次治疗,现在Sarah可以正常行走。

现在Sarah可以正常行走,还参加夏令营尝试攀岩。现在Sarah可以正常行走,还参加夏令营尝试攀岩。

  由于之前长期不能走路,肌肉萎缩,两腿不能均匀用力,妈妈要在右脚的鞋里垫一块更厚的鞋垫。

  今年夏天,Sarah第一次参加运动夏令营。她尝试着攀岩、游泳、打球、游戏。

  Sarah使劲克服腿部走路的不便,努力和别人一样,围着网球场,一个一个地把同学们训练时打散地网球捡起来,为了能一次拿得更多,几个球兜在裙子里,会不小心露出底裤;她和同学们一起攀岩,她每次只能登过三个石阶,掉下来再继续,再登,掉下来,继续。

  “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说被收养的孩子是幸运的。其实,我们是幸运的,有机会作她的妈妈,照顾她,给她治疗。Sarah在她很小的时候经历了一场烧伤,被父母扔在街头,带着全身的伤,不能走路,她身上的伤疤在慢慢的好转,但是,心理的伤疤不知会留下多久。”

  Bruce和Alice夫妇愿意回答Lily所有关于她被收养的问题,但很少和Lily提起她是被遗弃的,“我们担心这会很伤害她。”

  Lily不像其他的孩子,也很少问他们,“我的妈妈不要我了吗?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在Lily刚上中学时,爸妈开车送她去学跳舞,她让爸妈把车停在离学校门口更远的地方,不想让同学们看到她和她的爸妈长的不一样;在超市里,她经常刻意和爸妈保持距离。

  “这个伤疤是没有人看的到的,到底有多疼,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新闻极客特约作者 韩萌 美国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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