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

　　1981年1月20日，美国洛杉矶一栋高楼九层的防火梯上，一名21岁的失业青年正准备跳楼自杀，附近街道被警车封锁，制服警察进入楼房试图慢慢接近，大楼底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些群众起哄着叫他快跳，他站在防火梯上已经好一段时间，意志与体力都耗尽，他已经决定要往下跳，这时警察跟他说，有个人说一定要跟你谈谈，青年决定再给这个世界几分钟。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窗口，他身材魁武，西装布料良好、剪裁合身，他拉长了身子，上身伸到窗外，满怀关切地拼命劝说，求他不要自杀，不断地重复：我在乎你，我保证会帮你找工作。

　　那位男子，便是当时三十八岁的三届世界重量级拳王穆罕默德•阿里。他劝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半小时，在青年接近虚脱地爬回窗内时，伸出冠军双臂，抱住这名自称是“无名小卒（Nobody）”的青年，青年定睛看了他，说：“真的是你。”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阿里用自己的劳斯莱斯载着这名青年前往警察局，还约定之后陪青年返乡回密歇根州一趟，他不但像个超级英雄，还提供灾后服务。

　　那时候的阿里，其实并不顺遂，三个月前，他在尝试破纪录连任第四届世界拳王的赛事中败阵，被对手Larry Holmes讥笑：“这是你最后的欢呼了。”媒体称阿里“奇迹已经用完”，大部分的退休拳王都像前任美国总统一样，很快就被媒体与大众遗忘，但这位舌灿莲花的运动巨星依然活跃于公众面前，在这一天里，他的半小时激励劝说，救了一名绝望的无业青年，这正是群众热爱阿里的原因：阿里有血有肉、感情丰富、充满表演魅力、而且也确实热爱演出，运动员经常对粉丝说：“我爱大家”，但阿里却说：“我爱你”，阿里属于人民。

　　救助自杀青年事件，正如拳击这项运动一样，激烈而充满戏剧化，窗边的阿里跟擂台上的阿里并无两样，他总是同时使用语言与身体两项武器，他曾对凶暴可怕、有犯罪史及黑道背景的对手里斯腾说他跟熊一样又丑又臭，“等我打败你就把你捐给动物园”。他的拳法独一无二，通常拳手会把双手放在脸前保护头部，但他超长双臂却经常垂放在身体两侧，他的步法轻盈灵活：“像蝴蝶般飘移，像蜂螫般出拳”，这样的意境可能很难想象，不妨听一下也很懂拳击的爵士巨擘Miles Davis的名曲《Ali》，也许能够感同身受，拳击跟爵士乐有许多共通之处，其中之一就是“不能停止移动”。

　　阿里并非生来就是穆罕默德·  阿里。他原名叫小卡修斯·马塞勒斯·克莱，出生在美国南方肯塔基州路易维尔市，那里是潮湿温暖的副热带气候，偶有龙卷风来袭。他与父亲同名，也与十九世纪领导废奴的伟人同名，他的家族祖先大多来自非洲，另有少许爱尔兰与英国血统，肯塔基州在十九世纪是强硬奉行黑奴制度的几个州之一，阿里的祖先也曾经为奴。

　　1963年，小卡修斯二十一岁，他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击败了当时的重量级世界冠军里斯腾，连续六回合缠斗后，小卡修斯眼睛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赢了这场大赛。同样的时间、地区，也是黑人平权运动最热烈的时期，小卡修斯成为当时最年轻的重量级拳王之后，便把自己的姓名都改了，他说‘因为这是奴隶的姓名’，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就是穆罕默德·阿里。这是一个显然具有伊斯兰教色彩的名字，正因为他从基督徒变成了伊斯兰教徒，他描述自己在麦加受到神启的经验：“超过一百五十万信徒，同时呼求神原谅他们的罪、请求他赐予祝福，我被这前所未有的精神体验给感召了。”而阿里的好友麦尔坎，也是名人中少见的穆斯林，他们两位在广大黑人青年心中，都是身心超群的精神领袖，但他们的宗教信仰也没少受到责难，早先从非洲被运送到美国的黑奴里面，有10%是穆斯林，但直至今日，全美国只有0.9%的人口信奉伊斯兰，这些人在911之后继续遭受各种人身攻击以及打压、甚至是污蔑与陷害，阿里是全美国最有名的穆斯林，在伊斯兰被泛指为基本教义派与恐怖份子时，身受帕金森氏症之苦的阿里曾出面，与伊斯兰领袖并肩而行，宣告宗教之善与美。

　　纵然人口比例悬殊，阿里皈依的伊斯兰国度（Nation of  Islam）是非常具有美国特色的伊斯兰教组织，它的创团宗旨是：“对被蹂躏的、手无寸铁的黑人同胞，教导关于上帝与他们自身的知识，以较之他们经历过的更优越的文化、以及更高等的文明，将他们送上通往独立自主的道路。”显然地宣示着奴隶解放运动的遗风，甚至有些分支发展成较为激进的“黑人优越主义”，然而美国大多数的黑人，虽然教派、教义、文化渊源各有不同，依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阿里的父母，直到最后都还是基督徒。

　　美国的核心价值是民主、自由、多元文化，但却并非处处到位，伊斯兰教以及反战是两大死穴，如蜂螫般对体制出拳的阿里是穆斯林，且他也反越战。

　　阿里从二十五岁倒二十九岁──运动员的黄金时期──都没有参加比赛，因为他身陷另一场对战。1967年，越战第十二年，阿里拒绝服从前往越南前线的征召令，因为“他又没跟越共有过节”，因此他的拳击执照在全国每一州都被吊销，护照也被扣押，无法出赛，他向最高法庭上诉，在此，阿里展现了他另一面的过人才华──雄辩滔滔的嘴，此时他名言尽出：“我的良知不会叫我在这滩美国的大泥沼里射杀我的兄弟、或肤色更深、或又穷又饿的人，而我射杀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从未叫我黑鬼，从未用私刑拷打我，没有用狗对付过我，没有抢走我的国籍，没有杀掉我的父母……我怎么可能射杀那些可怜人？送我去坐牢吧。”最后结局是，美国最高法院一致通过（大法官八名同意，一名回避）判决阿里无罪，那是1971年，同一年，阿里与Joe Frazier争夺世界重量级拳王宝座，被称为“世纪之战”，那是阿里第二次夺得世界冠军，与第一次相隔十一年。

　　拳王阿里昨在凤凰城过世，今日周末各报头版都刊登了他的英姿──他的好照片跟好故事一样多，头条文字写的都是《最伟大的人（The Greatest）享年七十四岁》。“最伟大”是他给自己的封号，盖棺论定的今日，世人也接受了这个形容，但别忘了他还有一个封号是“人民的冠军”（People’s  Champion），即便冠军腰带已不在手中、即使神经失调疾病缠身三十年，他终其一生贯彻了拳击的精神，在人民的面前，前往那些无人敢挑战的角落，他是美国最受人景仰的穆斯林反战分子，他的蝴蝶步从未停止。（何曼庄 台湾小说家、政治专栏作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事务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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