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如今的东滩村，已成“东滩社区”，被周围的房地产项目包围。

　　说东滩，道东滩，曾经最早沙河滩；

　　有一年，有一天，中央政策红遍天；

　　人心不足蛇吞象，政策到村就变样；

　　从征地，到拆迁，把个贪字当祖先……

　　自2014年12月19日于凡被带走，这首民谣就一直在陕西西安雁塔区丈八街道东滩社区流传着。

　　半年后，于凡成为媒体笔下“小官巨贪”的典型，其涉案金额不仅震惊当地纪委，也震惊了全国：身为社区主任，向开发商索要5000万好处费，靠价格差承揽工程，涉案1.2亿元。

　　《新闻极客》在当地调查发现，于凡涉案与东滩社区的“前身”东滩村村民生活依托地项目开发有关，“村里出地，卓立实业出钱。”在确定开发商、签订开发合同等环节，向开发商索要好处费5000万元用于个人生意投资和生活花费。

　　此外，于凡“还利用和开发商的关系，高价承揽开发商的项目，比如运土方、砂石之类的，然后又以低价转包给别人，啥也不用干，赚差价，坐地赚钱。”

　　西安纪检部门人士告诉《新闻极客》，于凡的贪腐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形成了塌方式腐败，该社区9名委员全部收受于凡的贿赂，“构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此外，在案发前，于凡还将老婆和孩子转移到国外。

在城中村改造中“消失”的东滩村

　　2015年5月21日，东滩社区，处处是“慵懒”的景象。

　　这个占地200亩的社区，由一排排橙色墙壁的三层小楼组成。自2011年回迁，约500户、不到2000居民在此居住，几乎每户都分到了一栋小楼。

　　阳光透过树荫射下来，落在乘凉的中年男人老王脸上。一旁是几张麻将桌，一群中年妇女凑成几堆，哗啦哗啦地搓麻将。

　　问老王怎么不工作，他猛地撮了口烟：“地没了，也不知干啥。”

　　2011年以前，这里叫东滩村，村民们世代务农，靠种小麦、玉米为生。村里老人说，一百多年前，先辈们逃难至此。因地势低洼，东一滩、西一滩，村子在东边儿，得名东滩村。

昔日“东滩村”，今日“东滩社区”

　　2011年，西安城中村改造浪潮席卷至此，东滩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东滩社区，“村民”也变成了“居民”。一同消失的，还有村民们赖以生存的2200亩耕地。

　　作为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于凡见证了东滩村“消失”的全过程。

　　1972年生人的于凡，原名于建军，年幼时并不起眼。村里人说他“小时候就是个普通孩子，也不调皮，谁想得到以后他会当村长。”

　　于家有钱，这在村里是公认的。于父早年开了一家尼龙厂，村里一名朱姓老人说，2000年初，于父便是村周围最有钱的人之一，厂子资产上千万，在当时算得上“富甲一方”。

　　于凡似乎并不满足于继承父辈积累的财富。老王称，听说于凡当了5年的兵，回到村里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曾在私下里说，想干一番更大的事业。”

“不靠钱，谁让33岁的年轻人管村子？”

东滩社区居委会的三层办公楼，有居民曾质疑楼修得太大。

　　所谓“更大的事业”，就是当上东滩村的村主任。

　　一个村主任的头衔，究竟有何价值？

　　“价值大了。”老王的语气意味深长。

　　根据2010年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委会的职责包括办理本村的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调解民间纠纷，协助维护社会治安。

　　“看起来村官权力小，但实际上，只要有手段、有人脉，村里的补偿款、救济金、土地征收、办村企业等等，都是你说了算。”

　　2002年，为了完善城市功能、提升城市品位和人居环境，西安开始探索城中村改造。当年，作为西安市城市建设重点项目的三环路，从东滩村中横穿而过。

　　“建三环路就要征地，每亩补偿8000元。同时，土地上每棵果树额外再补偿120元。当时，刘保保是村书记，于凡还没选上村主任。不知刘保保是从哪知道了补偿方式，把土地提前低价买下，然后密密麻麻种上果树。补偿方案一出台，钱都进了他的腰包。”老王说。

　　“刘保保种树骗补偿款，只是村官捞钱方式的一种。”事后，多位村民找到村委会，要求公开账目给个说法，但村里至今仍不公开。有人向上级部门反映，也未果。

　　老王的说法，被村里多位老人证实。

　　三环路项目之后，东滩村又迎来西安高新技术产业开区宣传征地。

　　西安高新区，是国务院首批批准的国家级高新区，被誉为西安人的“城市骄傲”，陕西更是决心将其打造为世界一流科技园区。

　　东滩村整个村，都在西安高新区的征地范围内。幸运的是，未来的东滩村，依靠高新区，将获得长足发展；不幸的是，作为“城中村”的东滩村，注定要被“改造”，陪伴了村民上百年的土地，注定被征收，“东滩村”也将成为历史。

　　2005年，于凡33岁，他决定参加东滩村村委会换届选举。

　　“选村主任，说白了，就是比谁的家族有钱、有地位、有人脉。”一位经历过当年选举且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称，“东滩村有几个大姓，家族越大，给的就越多。”

　　于凡的村主任，就被认为是靠钱“砸”出来的。多名村民告诉《新闻极客》，“如果不是靠钱，谁会选一个33岁的年轻人来管村子？”

交通便利位置极佳的“宝地”

　　从2005年到2009年，在村民看来，于凡是个“好村长”。

　　上任后，于凡给全村70岁以上老人，每人每月发放100元生活补贴。

　　“周围的村子都没有，就我们村发，这个事情干得确实不错。除此之外，于村长(主任)还给村里办活动，搞卫生，逢年过节也发米发面，补偿款也都是按时到位的，有一说一，这些确实做的不错。”村里多名老人告诉《新闻极客》。

　　村民们还认为于凡“为人和善，好打交道”，“见面了会打招呼，也没什么领导架子，人际关系搞得好。”一名曾找过于凡办事的朱女士说。

　　于凡还承诺要在村里建一个养老院，不过至今都没建起来。

　　在老王看来，这代表于凡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于凡只是在等待时机，他在熟悉村委会的运作模式，等待一个机会掌控村委会。”

　　2009年，按照西安市的要求，在城中村改造过程中，为了保障失地农民的权利，给每户村民都留有一定面积的“生活依托地”，村委会可对“生活依托地”进行土地开发利用，收益由村民共享。

　　西安雁塔区政府官方资料显示，东滩村村民的“生活依托地”面积为132.37亩，东临西三环，位于锦业路和锦业一路之间，“交通便利，位置极佳”。

东滩社区紧邻西安西三环，交通便捷。

　　“这块土地在东滩村村委会名下，此时于凡已通过各种方式，掌握了村委会的实际控制权，基本上是于凡说给哪家开发商开发，就给哪家开发商开发。”一名熟悉内幕的知情人说。

　　这样的开发模式，曾被媒体诟病。

　　《中国工商时报》曾发文指出，西安城中村改造中乱象层出，“近年来，土地紧缺使许多开发商面临‘无米下锅’的境地。随着政府不断加大对城中村改造政策的倾斜力度，开发商纷纷将城中村改造当作‘救命稻草’……这种以村委会名义或以村委会和开发商联合开发名义，建设的楼盘并不在少数。”

　　“当时，我们东滩村的生活依托地，可以说是块宝地，几家开发商都抢着要，当时村里负责和开发商谈的人，都是于凡。”上述知情人说。

5000万好处费和7000万项目差价

东滩村生活依托地项目，发布于2009年4月9日。

　　这场“宝地”争夺战，最终胜出的是陕西卓立实业开发有限公司。

　　“村里出地，卓立实业出钱，这是于凡做的决定。”一位接近当地纪委的知情人说。

　　工商注册信息资料显示，卓立实业注册于2009年12月，法人代表为任某。而东滩村生活依托地的招商开发，始于这年4月。

　　于凡如何提前与卓立实业沟通，双方又是怎么“讨价还价”的，尚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于凡向其索要了5000万的天价“感谢费”，对方同意支付。

　　《中国纪检监察报》对此予以证实。其在报道中称，于凡在东滩社区开发建设过程中，利用职务便利，在确定开发商、签订开发合同等环节，向开发商索要好处费5000万元用于个人生意投资和生活花费。

　　不仅与此，该报道还披露了于凡其他的敛财手段，包括以“打价格差”等方式，通过承揽土方、砂石、地材等工程项目获取非法利益，总涉案金额1.2亿元。

　　对于多出来的7000多万元的涉案金额，知情人向《新闻极客》还原了于凡的捞钱套路。

　　“他利用和开发商的关系，低价承揽开发向的项目，比如运土方、砂石之类的，然后又以高价转包给别人，啥也不用干，坐地赚钱。都是打着村委会的名义，事成之后，会给村委会委员，还有上级领导打点关系。”

　　于是，自2010年开始，东滩村村民的生活依托地，变成了目前均价6200元每平米的“锦尚名城”楼盘，该小区总建筑面积约34万平米。

　　村民们回迁之后还发现，于凡家人开上了100多万的豪车。村主任于凡，也变成了居委会主任于凡。

　　纸终究包不住火。

　　2014年12月19日，西安市纪委发布消息称，西安市雁塔区丈八街道东滩社区居委会主任于凡涉嫌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一同被调查的，还有党支部书记刘保保。

　　有村民回忆称，当天于凡被有关部门从家中带走时，表情沉默而平静。

　　后来，纪委想找于凡的妻子了解情况，发现于凡早就把他的妻子孩子送到澳大利亚去了。

　　2015年3月，西安市雁塔区纪委发布消息称，决定给予于凡开除党籍处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村委会的塌方式腐败

东滩村周边，遍布房地产项目。

　　《新闻极客》在当地调查期间，不少村民提出了相同的疑问：

　　从2009年到2014年，于凡向开发商索要好处费，再到楼盘建设时借项目差价赚钱5年时间里，为何其违法行为一直未被发现并惩处？

　　西安市纪检部门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向《新闻极客》给出了答案，“于凡的贪腐，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形成了塌方式腐败。”

　　其表示，调查发现东滩村的9名委员全部收受于凡的贿赂，无一例外，因此没人反对他。

　　此外，极客君还发现，东滩村的村办企业“西安东坤商贸有限公司”的工商资料显示，11名自然人股东，均为村委会(居委会)委员或工作人员，无一人是普通村民。

　　“村里所有的委员，构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该人士说。

　　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告诉《新闻极客》，基层村主任的腐败案件，通常呈现出家族式、集团式的特点。村主任越有钱，实力越大。在村子的拆迁项目、矿产资源、土地利用等问题上，村主任都掌握着相当的决策权、分配权。从而导致腐败的滋生。

　　“在东滩村，正是出现了这种最令人担心的集团式的腐败。开发商想进村开发项目，只有跟村主任搞好关系。而村主任的能量大，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上面有人罩着，出了事有人帮着摆平。”庄德水说。

　　于凡所在的东滩社区，系丈八街道管辖内，且属于西安市高新区管委会征地拆迁第二办公室职责范围之内。

　　2015年2月，丈八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徐炳文，因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款物，为他人谋取利益，涉嫌犯罪，被纪委通报，开除党籍。西安市高新区管委会征地拆迁(城中村改造)第二办公室原党支部书记、副主任胡小芬，也因多次收受他人贿赂，为他人谋取利益，涉嫌犯罪，被纪委通报，并开除党籍。

　　傍晚，残阳西斜。麻将声仍未停歇，老王抽完了他的第7根烟，嗓子开始沙哑。他格外怀念以前东滩村的平静生活。

　　“抓几个贪官，就能解决问题？还不如以前村里种地的时候，那年代不涉及利益，大家和和气气的。”

　　老王念叨着，5月底，该种玉米了，但他已经没有耕地了。

　　他沉默，俄而抬头向西，望向他家原来耕地的方向。

　　看到的，只是一片钢筋水泥。

（临安 西安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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