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泰达医院,40多岁的张宜碧抱着一张照片,堵在“患者专用”电梯门口。
每当听说有消防队员被推进来,她就挤到移动病床边上,把照片从怀里推到伤员脸前,“你认识他吗?”
那是一张20岁男孩的大幅正面照,浅蓝色制服,黑色的眼镜,嘴角微微上扬略带笑意。
张宜碧希望能从对方嘴里听到儿子的名字:雷驰。那意味着她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和希望。
8月12日深夜,雷驰进入爆炸现场后失联至今。和他一起失联的还有他在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的几十名战友。
守了4天,张宜碧只找到4名雷驰的同事。
至8月15日晚10时,此次天津爆炸的遇难人数已升至104人。
雷驰是否身在其中?张宜碧还在等待答案。
失联消防员家属集体抽血验DNA
8月15日上午,有人通知张宜碧到酒店一楼,集体去抽血验DNA。
张宜碧是8月13日住到这家酒店的。
当天,有人通知她雷驰失联了,安排她住到酒店等待消息。张宜碧说,她到现在也不清楚通知人是政府的还是企业的人。
滨海新区的几个大酒店里,住满了爆炸失联人员的家属。张宜碧住的酒店,大多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四大队和五大队的失联消防员家属。
他们管自己叫“合同制家属”,因为失联的亲人是“合同制消防员”,也有人称之为“专职消防员”。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被公众熟知的“编制内”的公安现役部队。
“编制内”的消防员江峰告诉新浪《新闻极客》,他们属于武警,但归公安领导。而专职消防员分为政府或企业的专职消防员,是由政府财政拨款或企业承担,从社会上招聘录用的专门从事火灾救援等辅助性工作的合同制人员。
当地一家企业专职消防队的工作人员陆旭(化名)亦告诉《新闻极客》,危化品企业都有自己的专职消防队,和消防员签合同,工资也是由企业发放。
张宜碧记得雷驰跟她说过,自己是签合同的,工资是企业发。
雷驰是四川人,因母亲张宜碧常年在天津打工,16岁时来天津在滨海新区上高中。去年高中毕业后,雷驰于10月进入四大队,““单位给儿子上的是5险,月薪4000多元。”
这算不上一份好工作。
与雷驰同在四大队的李福幼(音)家属告诉《新闻极客》,李福幼今年才20岁,“中专毕业之后,文凭低找不到好工作,要不然家人也不同意他去做消防员,还是这种非正式编制的消防员。”
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消防支队办公楼
“这种非正式编制的消防员”是有法律依据的。
《消防法》规定,“主要港口;生产、储存易燃易爆危险物品的大型企业;储备可燃的重要物资的大型仓库、基地”都在“应当组建专职消防队”范围内。
虽然是隶属于企业的消防队,但法律规定“专职消防队的建立,应当符合国家有关规定,并报当地公安机关消防机构验收。”
今年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建队40周年。1月份的《水上消防》杂志刊载了一篇文章,名为《港口消防安全的中流砥柱——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建队40周年》。
文中提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队由现职公安干警和合同制农村青年队员组成。在执行任务中,防火监督检查和队伍管理由现职消防民警承担,灭火救援、抢险救灾战斗任务大部分由合同制队员承担。
公开资料显示,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隶属于天津港公安局,天津港公安局是交通运输部派驻天津港的执法机关,是为保卫天津港水运交通安全组建的专业执法队伍。
一位港口行业内部人士曾向媒体透露,虽然各地的港口公安局名义上属地方公安局和交通部公安局双重领导,但实际上却属于港口企业管辖。
上述那篇杂志的文章也印证了该说法,“回顾天津港公安局消防队的发展历程,离不开各级领导的关怀支持,特别是天津港集团和天津港公安局领导的重视。”
文章还提到,“从1989年至今,天津港已实现26年无重大火灾事故。”“40年来,数亿吨危险货类平安上岸或离港。”其还透露,40年间,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从22名指战员扩充至如今的296名,“至今已成为支队编制,下辖六个大队。”
雷驰所在的四大队驻勤地、办公地,是一栋6层高的小楼,距离爆炸点中心约200米。爆炸发生后,这栋楼被炸得仅剩两层。
用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民警的话来说,“就隔着一条马路,就算我们走着去,也比其他消防队开车来要快。”
据报道,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的四、五、一大队平时都在这栋楼里办公。他们都是合同制消防员。雷驰曾告诉张宜碧,三个大队中,4队人最多,约有50人参加训练,其余两队的人要少一些,30人左右。
企业发生火情,合同制消防员第一个出现场
“那不会是在雷驰单位附近吧?”
8月12日晚11时许,张宜碧透过窗户发现东边火光冲天,冒出的浓烟比夜空的颜色还要黑,小声嘟囔了一句。
她租住的地方位于滨海新区第三大街,距爆炸中心约10公里。十几分钟后,爆炸巨响让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几十秒后传来的冲击波,让家里墙上的东西簌簌坠落。
此时的张宜碧,并不知道儿子正在爆炸现场。
在她的印象里,雷驰的工作并不繁重。几次问起工作时,雷驰曾告诉她,自己做的是后勤收尾的工作,“他说执行任务时,灭火的都是消防局和公安局的消防员,他们只负责结束后,清理泡沫,收拾垃圾袋。”
这应该是雷驰为了安慰母亲说的善意的谎言。按照要求,灭火救援、抢险救灾战斗任务大部分由合同制队员承担。
陆旭称,企业专职消防队就是专门负责企业防火、灭火救援工作的,“如果企业发生火情,专职消防队第一个出现场,这是肯定的。”
30岁的天津港消防支队消防员一大队培训中心队长岳晓宁也在爆炸中失联。
他的姐姐告诉《新闻极客》,岳晓宁初中毕业就去干消防员了,一干就是十年,“我弟弟勇敢、经验丰富。绝非有人质疑的‘编制外消防员专业素质不高’。”
她还说:“就连正规消防队都知道晓宁了,他人特好,干什么都冲第一线,那天带着一大队五个队员就冲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火焰瞬间吞没了9辆消防车
事实上,雷驰和他的四大队战友们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消防队员。和他们同时到达的还有一大队和五大队。此时是12日晚11点06分。
16分钟前,滨海新区的夜空已经被火焰染成红色。同一时间,119火警热线也接到报警,滨海新区港务集团瑞海物流的危化品堆垛起火。
一位曾在天津港消防支队工作过的人士告诉《新闻极客》,“平时战斗员都在训练,不可能了解辖区的每一个细节,每个支队下属大队都有辖区内所有有安全隐患的公司的大型预案。按道理来说,电话班的队员应该熟悉辖区内所有预案,知道有什么物品,消防支队距离现场很近,起初是接到报警起火了,然后去了十几个人。”
在天津消防总队9个中队、35辆消防车到达10分钟之前,数十名专职消防员们已经投入战斗。多个集装箱起火,猛烈燃烧,雷驰和战友们的武器是水和泡沫。这个细节在之后几天被质疑可能是导致危险品爆炸的原因。
对于两股消防力量之间10分钟的时间差,两位“编制内”的消防员均告诉《新闻极客》,平时消防队和专职消防队之间几乎没有联系,“遇到需要增援的情况,也都是听调度,没有沟通。”
安建军是爆炸中心附近启航嘉园小区的保安。
晚11点30分左右,安建军透过值班的窗户,他发现有两束强光出现北侧。“几乎把天都照亮了。”安建军以为是火灾,第一时间走出门去。大约5分钟后,他看到有9辆消防车开到了北侧的光柱附近。
几乎在他看见消防员下车的一瞬,一声巨大的爆炸响起。三四分钟后,是第二声。“第二声要更大一些。”安建军告诉《新闻极客》,他在矮墙后躲过了冲击波,“在头两声爆炸中,火焰瞬间吞没了9辆消防车。”
从此,雷驰再无音讯。
“我相信我儿能挺过来,我儿很坚强”
躺在移动病床上的消防员看上去很年轻,满脸划痕,炭灰色的皮肤,眼睛艰难地睁开看着张宜碧手里的照片。
他嘴里插着管子,嘴唇就像没有动过,“雷驰。”
张宜碧想再多问一些情况,被护士以“病人虚弱,需要休息”为由拒绝了。
这是她找到的第三个认识雷驰的消防员。
第一个是爆炸发生6小时后找到的。
爆炸发生后,张宜碧跑出小区,马上拨打儿子的两部手机。一部关机,一部无人接听。她又给队里领导打电话,同样无法无法联系上。
之后的几个小时,张宜碧不停地拨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凌晨5点,她来到安达医院。在那里,她碰上了儿子的一个同事,看着照片,对方一眼就认出了雷驰。
那名同事告诉张宜碧,当时自己正在连接水管,第一次爆炸将他推出去好几米。然后他向外跑去,第二次爆炸时,他远离最核心的位置,腿部严重受伤,但跑了出来。
随后几天,张宜碧奔走于泰达、港口、塘沽这三家医院,寻找儿子。
她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新闻极客》看,“你看,这个人很像我儿子。”
照片是一个面色红黑红黑的人的脸部特写,仰面躺着,脸上都是伤口,插着管,闭着眼。这是别人发在朋友圈里的,目前身份无法确认,正在寻找亲属。
“你看,他的眉毛。”她拿出另一部手机,翻出雷驰的照片,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眉毛,像吧。这好像是我儿子。”
张宜碧的丈夫说,医院里还有很多无法确认身份的人,“只能抽血验DNA,昨晚说要抽血,我们等了一夜。”
那天晚上,张宜碧还得到消息,港口医院新送来一个死亡的消防员,要公布名字。
闻讯赶来的失联消防员家属,几乎将医院空地占满。张宜碧找了把椅子坐下。
朱队长来了,他将宣布新找到的遇难消防员是谁。
张宜碧站起来,远远地和朱队长点了点头。
因为爆炸当天倒休,四大队的朱队长没有奔赴现场。爆炸发生后,他想进去寻找队员,被拦在警戒线外。
朱队长也是第四个叫出“雷驰”的名字的人。除此之外,张宜碧再也没有找到认识儿子的其他人。
人群越来越集中,大家或蹲或坐,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宣布的时刻。
站在张宜碧身边的另一位失联家属,劝她回酒店等,“咱俩谁等都一样。”
她告诉《新闻极客》,自己是消防员聂金星的姐姐,小聂是雷驰在四大队的同事。
9点多,家属被要求回酒店等消息。
9点45分,酒店大厅,结果公布,死者是聂金星。
小聂姐姐的泪水刷一下就掉了下来,反复用脚跺地。
其他人都沉默着。
张宜碧突然说了一句:“我相信我儿能挺过来,我儿很坚强。”
(新闻极客 谷力 刘洋 临安 天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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