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格案唯一在场者:十八年前的秘密

2014年11月19日17:19     第90期      我有话说(0人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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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力

新浪新闻中心出品

  粉色的第一毛纺厂宿舍楼出现在眼前,闫峰放慢了脚步。

  这是18年来,他第二次来到呼格吉勒图家。

  上一次是9年前。当他听说有个叫赵志红的人被抓,供认自己才是呼格吉勒图案的真凶时,他买了水果,想去那里坐坐。

  那一次,他幻想开始新的生活。因为真凶的落网,意味着他从没有交过强奸杀人犯的朋友。

  令闫峰始料未及的是,真相越浮出水面,他背负的十字架越重。

  案发的那个晚上,他是唯一陪在呼格吉勒图身边的人。

  为什么没有帮呼格吉勒图把事情说清楚?是不是背叛了最好的朋友?

  闫峰觉得每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尤其是在呼格吉勒图家。虽然已经没人再向他问起,那晚他究竟对警察说了些什么。

  站在防盗门外,闫峰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没有变,只是门上多了一副对联,“华光普照福临万家。”他牢牢记住了这句上联。

  真的是华光普照。2014年10月底,十八届四中全会结束后,他从新闻里得知,审查了9年的那件案子,终于要再审了。

  叩门前,闫峰嘱咐自己,这一次是来“贺喜”的,至少不能哭丧着脸。

  熟悉又陌生的客厅,依旧热情的招待,让他有些手足无措。闫峰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解释18年来只在这里出现过一次。

  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行刑的子弹不光打死了他最好的朋友,也打碎了他的生活。18年来,他没有交过新的朋友,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一个异性朋友。

  他告诉呼格吉勒图的家人,只要媒体需要采访,无论多远,他会到。

  听到一家人表示感激时,他说他差一点儿,就能说出心里的那个秘密。

说不清楚的10分钟和钥匙

  “啊,闫峰快进来。”他看见了呼格吉勒图母亲的笑脸。除了呼格吉勒图的三弟,一家人都在,甚至还多了一个女娃娃。

  她今年6岁,是呼格吉勒图大哥的闺女。闫峰上一次来时,她还没有出生。“叔叔好!”她礼貌地打着招呼。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笨拙地对她笑了笑。

  热茶很快沏好。在握起茶杯的那一刻,茶几晃了一下。它几乎就要散架了。闫峰感到鼻子一阵酸楚。

  18年了,这个家没有新添一件家具。他不能不想到,如果没有那个晚上,两家人的生活还会不会如此……

  “别去了,这是女厕所。”

  “怕什么,咱俩在一起。”

  1996年4月9日晚上8点,那是闫峰最有可能挽救两家人命运的时刻。

  在小饭馆,他和呼格吉勒图吃完一个砂锅,各喝了一个2两口杯后,呼格吉勒图在独自购买口香糖的路上,听见了女厕所内传来了呼喊。

  口香糖是闫峰让他买的,为了能压压酒气,烟厂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喝酒。

  他们分开了10分钟。

  闫峰不知道的是,呼格吉勒图当时没带钥匙,在购买口香糖的路上,他曾顺路回家取了一趟。那天是晚班,下午3:30到凌晨12:00。呼格吉勒图怕回家敲门,打扰家人休息。

  闫峰更不知道的是,那天钥匙没有挂在阳台。母亲打扫房间时,把它放在了别处。坐在警察的对面,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呼格吉勒图离开了自己10分钟,而且身上并没有那把“该死的”钥匙。

  他记得,被问及呼格吉勒图的人品时,他告诉警察,呼格吉勒图是好人。

  呼格吉勒图是闫峰最好的朋友。他们同年同月出生,1977年8月,同时进的呼和浩特卷烟厂,在同一个车间,也永远排同样的班。

  工作很轻松。成排的烟卷被切齐后,闫峰和呼格吉勒图一起把它们捧起,检查有无残次,再放入一个生铁兜里,拉到包装车间。

  早班是7:30到下午3:30,午班是下午3:30到凌晨12:00。有时夜里太冷,呼格吉勒图会邀请闫峰,在自己家过夜。

  第一次躺在呼格吉勒图的床上,闫峰才确定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因为父母都是聋哑人,闫峰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在学校,他通常被排挤在外,有人说聋哑可以传染。闫峰从不让父母在学校门口接他,也经常以照顾姥姥、姥爷的名义,在那边过夜。

  直到遇见呼格吉勒图,他才第一次向外人打开自己的世界。

  第一次,他邀请朋友打了一局台球。在路口的台球桌前,他拿出5毛钱,取回了两支球杆,行家一样挑出更直的那根,递给了呼格吉勒图。

  闫峰留意这个地方已经很久了,很多年轻人相约在这里切磋。呼格吉勒图从没有打过,但和闫峰想象的一样,他没有拒绝,一直在傻笑。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经常来到球桌前。那时,闫峰已经可以和别人对垒,但只有呼格吉勒图在,他才会上场。

  为了让闫峰买辆车骑上下班,呼格吉勒图向母亲借了150块给他。那时闫峰全家的收入,不过300余元。

  闫峰说,这些他没有来得及告诉警察。他承认,当时吓坏了。

并不清脆的两次枪声

  “来,闫峰,抽一支。”呼格吉勒图的大哥递来了一支烟。

  闫峰接了过来,但没有让大哥帮忙点燃。大哥也同样礼貌地挡开了闫峰递来的打火机。他们各自点燃了香烟,用力地吸了几口。

  简单的聊了一会儿,闫峰发现大哥的生活也不如意。

  2000年从第一毛纺厂下岗后,大哥被买断了工龄。他卖过白菜,但很快赔掉了本钱,还丢了一部手机,如今只能打打零工。

  闫峰自己也不容易。在呼格吉勒图出事后不久,他便被迫离开了卷烟厂。几乎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爱瞄女厕所的人。

  在过去18年里,他做过澡堂的服务员,在玻璃厂搬过玻璃,也在北京的工地当过小工。现在在呼市一个小区物业里做电工。因为没有电工证,一个月工资2000块。

  “这件事,也把你坑了。”大哥对他说道。大哥知道,烟厂已经更名为金桥新烟厂,效益很好。那些比闫峰和二弟晚进厂的孩子,如今都能到6000元左右。

  闫峰笑了笑,没有搭茬。在那一刻,他觉得在呼格吉勒图家人的面前,自己的拮据反倒能让他轻松一些。18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呼格吉勒图的坟墓。无论是在刑场、殡仪馆,还是在葬礼上,他都没有出现。

  大哥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就像呼格吉勒图离开的那天一样,觉得这本该就是自家的事。

  行刑的那天是1996年6月10日。大哥把家人分成3路。父母在公审现场,小弟守候在殡仪馆,自己则带着几个好友,前往刑场。

  行刑地点是霍寨沟,距呼市50公里。这是托人打探来的消息。当他们在清晨赶到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

  “都是来看热闹的。”有朋友说。

  大哥没有说话,狠狠地盯着人群。他说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跳起来试试自己能不能飞,如果能像孙悟空那样,就一定会劫法场。

  他只有一把剪刀。那是给弟弟收尸用的。枪声响起后,他要跑过去,帮弟弟剪断身上的绳子。他紧紧地握着它,当行刑队抵达,人群开始骚动时,他转身走向土坡的后面。

  那年,他20岁。行刑的那一刻,他没有勇气去看。

  被执行死刑的,是4个年轻的男孩子。呼格吉勒图和他们一起,背靠着山脚,跪在地上。   在他们面前,是4个1米深的大坑,当子弹从后脑射入时,他们将跌入其中。

  枪声响了5次,并不算清脆。大哥盯着朋友们,得到一个结束的手势后,飞快地向弟弟跑去。

  他哭了。当把弟弟从坑里拉出来时,他发现多出来的那一枪,打给了弟弟。

  法医验尸时,呼格吉勒图又被补了一枪。子弹从太阳穴射入,震裂了半边脸颊。而从后脑射入的第一枪,从他的左眼里冲出。

  大哥抱着弟弟,哆哆嗦嗦地剪开了捆在他身上的绳子。他记得曾想捂住弹孔,但双手怎么也不够用。他看见鲜血透过指缝,滴到了土地上。

射进警车里的五彩路灯

  闫峰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沙发,像是怕从上面滑下去。大哥的闺女就在他身边,不停地跑来跑去。

  “她跟她奶奶说过,是谁害死了我二叔。我替你拿勺子抡他。”大哥指着闺女笑了笑。他说闺女活泼、懂事,本来家里还担心,过去的事情会让她变得抑郁。

  闫峰仍旧没有说话,女娃拿出了一盒彩笔,正在把各种颜色混在一起。

  18年前,在前往新城分局的警车里,他也曾留意到类似的色彩。

  那一晚,他和呼格吉勒图走进女厕所后,透过打火机的亮光,看到一具下身躶体的女尸。

  惊吓中,他们向外跑去,一直跑到100米外的治安岗亭。闫峰不想报案,但呼格吉勒图执意要走进去。

  那是一座四面玻璃的方形岗亭。透过玻璃,闫峰看到呼格吉勒图急切地想拉警察去现场,但对方并没有动。几分钟后,另外两个老太太来报警,大家才一起向厕所走去。

  呼格吉勒图没有让闫峰一同前往,而是让他先回烟厂替自己请假,“我一会儿就回去。”

  闫峰没能等到他回来。2个小时后,警察走进车间,把他带上了警车。

  呼格吉勒图也在车上。“别怕,说清楚就没事了。”一看到闫峰,他便开口说。

  这也是呼格吉勒图对闫峰说的最后一句话。闫峰刚要开口回应,身边的警察一声喝止,让他们住嘴。

  透过挡风玻璃,闫峰能看到警车正驶向新城分局。他记得射进车窗里的路灯就是五彩的,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甚至不敢扭头向呼格吉勒图看去。

火化炉里微微挺起的身体

  “再抽一支。”大哥打断了他的回忆。

  闫峰看了看女娃的画纸,准备抽完就起身告辞。虽然搞不清图案到底是什么,但他觉得已经呆得够久,并且和所有人都打过了招呼。

  当然,除了不在家的,呼格吉勒图的三弟。他听大哥说,三弟现在是一名司机,专门给老板开车的那种。

  这应该不是一份好工作。在呼格吉勒图家的三兄弟中,三弟是学习最好的那一个,40多人的班里,能排进前10。

  “嗨,别提了。”大哥叹了口气。三弟没有能上高中。和闫峰一样,在最好的年岁里,三弟成为了强奸杀人犯的弟弟,在学校里成为被嫌弃的对象,“他那时都开始掉头发了,一把把的。”

  行刑的那个上午,呼格吉勒图的三弟都呆呆地站在殡仪馆门口。他事后曾和家人提起,早上时,外面曾刮起过一阵黄沙。他总觉得,二哥是在那一刻死的。

  11点左右,他等来了二哥,躺在担架上的一个巨大的黄色塑料袋。帮忙抱起二哥的那一刻,他有点儿晕眩。担架上存留着厚厚地一层鲜血,像波浪一样地荡开。

  那一年,他在念初二。

  呼格吉勒图穿的是一件浅黄色的上衣。行刑几天前,狱警让家里准备一件呼格吉勒图最喜欢的衣服,母亲为他选了这件。

  无论警方出示过什么样的证据,三弟都坚信二哥是被冤枉的。

  在他的脑海里,二哥只不过是个不善表达的老实人。小学2年级,当他们随父母从农村来到呼市后,呼格吉勒图曾因为入学测验成绩不好,有过一次留级。

  在教室里,学校让兄弟俩准备考试。成绩公布时,呼格吉勒图没有达标。

  他说他没有见过那样的语文题。三弟问他为什么不蒙着答时,他看着窗外说:“不会就是不会。”在回家的路上,他曾微笑着鼓励弟弟:“你能接(着)上也行了。

  但三弟知道,这次留级给二哥留下了阴影。顶着留级生的压力,呼格吉勒图念到初二,便退学进了烟厂。每个月开支时,二哥都会从零花钱里,分出一些给弟弟。

  他从不会说出一些感人的话,只是微笑着把钱递到弟弟手里。有时,他会站在弟弟桌前,看看弟弟的课本,但他从不乱翻,像是怕把它们弄破。

  三弟还记得,只要自己在家复习,二哥都会出去打发时间。

  火化前,家人为呼格吉勒图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黑色西服,在面外又套上了一件深蓝色的蒙古长袍。在火化炉里,呼格吉勒图的身体曾微微挺起,抽动了一次。

拘留室里的最后一面

  呼格吉勒图家里的电话,一直在响个不停。

  闫峰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呆的足够久了。在门口,他告诉大家,只要媒体想采访他,法院需要他作证,尽管给他打电话。

  他说,这一次他哪都不去,会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闫峰听到了呼格吉勒图家人的感谢,也注意到他们眼中曾流露过一丝惊诧。18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没说清楚吗?

  1996年4月9日晚上10点左右,闫峰和呼格吉勒图被带到新城分局的走廊。那是一条东西向的走廊,他们分别被带进南侧两件相邻的审讯室。

  坐在审讯椅上,闫峰被几名警察反复询问了10余次报警的过程。有人问他,是否和呼格吉勒图看过黄色录像,他回答说:“没有。”

  晚上12点左右,他听到隔壁传来了呼格吉勒图痛苦的呻吟,以及桌椅挪动的声音。“桌椅挪动一下,他就叫一下。”

  凌晨2点,闫峰被警察安排在另一间屋子睡觉。第二天早上离开时,他偷偷瞄了一眼呼格吉勒图的房间,为了防止呼格吉勒图自杀,警察给他戴上了一顶白色的摩托车头盔,并将他锁在暖气上。

  “他半蹲在地上,背靠着暖气片。”这是他和呼格吉勒图的最后一面。

  有个细节,他隐藏在心里,从未对其他人说过。

  在离开新城分局前,他告诉警察,呼格吉勒图曾和自己开过关于女性的黄色玩笑。

他在天上也许不会怪我

  “到时见。”2014年11月4日,离开呼格吉勒图家的一周后,闫峰在电话里和一位记者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呼市的深秋多风,闫峰的脸庞被吹的通红。为了接受采访,他迎着北风,骑了40分钟的自行车。

  在宾馆里,他上身紧绷,没有靠在椅背上,也总是垂着双眼。

  只有谈起那个秘密时,他才突然抬起了头。“是我说过。但当时警察一直在吓唬我。”他直视着对方的目光,像是怕对方不信。

  “在审讯室里,我说过呼格吉勒图人品好,但他们不信。他们说:‘呼格吉勒图已经招了,你再为他说话,就是包庇!会被重判!’他们反复让我说呼格吉勒图干过哪些不好的事,反复地让我说!”。

  他说那几句话,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还记得,审讯室里,警察听完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哪个年轻人不相互开这样的玩笑呢。”他嘟囔完,再也没有了声音。

  离开宾馆,遇到台阶,闫峰从车下来,小心地依次把自行车的前后轮抬起。

  有那么一刻,闫峰觉得呼格吉勒图如果在天上看到,也许不会怪他。(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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