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开国时的政协会议

　　北平解放前的二十多年中，除了日本侵略者盘踞的八年，总被国人称为文化故都。全国著名的学校、图书馆、博物院，各种高水平的展览会、内容丰富的文艺演出……为全国人民所称道。四合院、小胡同、行人稳缓的脚步……散发着静谧的气息，同上海、天津等城市的快节奏大不相同。这里没有十里洋场，没有高楼大厦，直到北平解放，全市最高建筑的北京饭店老楼，其实只有七层；最宏大、最豪华的会场怀仁堂只能容纳千人。解放前十几年更加不幸，日本的侵略和国民党的摧残，加速了这个古老城市的衰败和残破。

　　但北平竭力保持自己的作派。礼貌是老北京一大特征。除去劳动人民实在缺乏条件，北京人只要出门，必着一袭长袍，年长者戴一顶瓜皮帽，中年人戴一顶旧呢帽，徐步缓行，从容不迫……

　　1949年1月31日下午，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入城不久，作为“地方干部”中的第一批，我们一队新闻兵从西直门跟进入城。城门开启不久，“拒马”（一种缠绕铁蒺篱的木制防御物）尚未撤除干净，岗兵还是人民解放军和起义部队混合编组，解放军验过我们的证件，表示竭诚欢迎。起义部队也像看到了自家人满脸堆笑。我们没有赶上倾城出动“欢迎解放大军”的壮观情景，但从满街被挤破的纸旗可以想见当时的热烈场面。

　　车到新街口，遇到在个中年男子，安步当车，步履从容，看样子是欢迎解放军后兴尽回家的。三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两人戴眼镜，都着蓝布长袍，从作派看是知识分子，三人尽情谈笑，时不时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此情此景，强烈地掀起我这个新闻工作者的冲动。想到汽车不能停留，只得继续赶路，但是心里一直在想：北平原是华北“剿总”所在地，昨天还挂青天白日旗，特务横行，行人缄口，他们这歌是从哪里学的？随口而出，十分自然。几小时后我接管国民党的“中央社”北平总分社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们在紧张、兴奋中工作了半年多，深深感到我们党地下工作威力的强大，北平人心向背的鲜明。

　　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一件好事接着一件好事，几个月后，新的大好事又落到我的头上。我得到通知，采访为新中国奠基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因场地限制，我能上天安门，进怀仁堂、勤政殿，这是特殊的优待。我以外，还有新华社极少数同志，以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个别直播人员（当时尚无电视）。

　　人民政协委员六百六十二人，除了因病、因事请假的，实际参加1949年9月21日开幕式的共六百三十八人，代表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无党派民主人士等二十四个单位。有些人从海外归来，有些人从尚为蒋残军盘踞地区经过千难万险到达北京。从委员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职业和来处：有的穿中山装，有的穿干部服，有的穿军装，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穿整洁的工装和对襟农服……从一张张笑脸，深知当前工作的分量，既是过去斗争的总结，又是今后创业的开端。毛泽东的豪言壮语表达了大家的心声：“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

　　五十年前，我入世很浅，高山峻岭爬过，游击战打过，但政协会议这个阵势没见过。怀仁堂是干什么的也没听说过。

　　采访政协会议全是首席记者，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说临渊履冰实不为过。但毕竟年轻，有股“初生之犊”的劲头，决心拼命一试，不懂就学，错了就改。新华社发新闻，我每天写一篇特写，记录大会情况，兼及个人一些观感。每天一篇在今天不算什么，当时可不是小事。经过个人的拼搏，编辑的照顾（留下版面），数量是完成了，说到质量，估计只能留下“幼稚”二字。采访这次大会，确实学到不少东西，包括十分正确但日见稀少的东西。

　　例如：政协筹委会曾公告征求新中国国旗图案。中国曾经有过几个国旗：清朝的龙旗、北洋政府的五色旗、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从喻义到图案都被扫到垃圾堆了。政协筹委会征求国旗图案公告发出后，全国各界踊跃应征，海外华人也寄来许多应征图案，开国元勋朱德、文坛泰斗郭沫若也有作品送来。筹委会只认作品、不问作者身份，他们两位的应征稿都没有进入筹委会提交全体会议的三十八幅参考案。我当时想，这种精神好啊！实在应当传之永远。我赞佩这种做法，但是没有写入文章中，说明我的骨头那时候就不够硬。筹委会推荐的三十八个参考案中，有三案大同小异：都是红底，象征革命；一黄星，象征共产党的领导；一黄带，象征中华民族发祥地黄河。所不同的是黄星的大小、位置，黄带的长短、宽窄略有差别。参加会议的委员共六百三十多人，赞成从这三案中选一案的三百七十四人，过半数。毛泽东也主张采用三案中的一案，看来是定准了。我在表决前一天写的一篇特写中写了这个意思，自以为得风气之先。但是错了。我忽略了会中有个顽强的代表正确意见的少数派，代表人物是张治中。这位先生利用各种机会宣传自己的意见：红色代表革命，黄星代表共产党领导，意思都好。中间加一黄带，如果被理解为把国家、革命分裂为二就很不好，因此必须重新考虑。他在会上宣传这个意思，当面向毛泽东提出这个意见，十分坚持，十分执着。许多委员想想有理，转而同意他的意见，毛泽东也同意了他的意见，最后决定采用现在用的五星红旗。毛泽东说真理有时候在少数人手里，此言不虚。

　　共产党的目标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个信念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动摇。但是在起宪法作用的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没有表达，有的民主人士对此表示难以理解，有的在大会发言中正式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在共同纲领中写明这个远景。政协委员、中国共产党代表刘少奇，政协委员、政协筹委会第三组组长周恩来相继发言，提出中国将来肯定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但这是相当长久的事情，如果在共同纲领中写上这个目标，“很容易混淆我们在今天所要采取的实际步骤”，认为暂时不写为好。全体委员认为他们二位说得很有道理，一致同意共同纲颁不写这个词句。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于1949年9月21日开幕，大会通过共同纲领，选举毛泽东为共和国主席，宋庆龄等六人为副主席，决定国旗、国歌、国都、纪年后胜利闭幕。10月1日下午，毛泽东用那扭转乾坤的巨手，按动电气开关，升起五星红旗，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摘自《李庄文集》

　　作者：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