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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 恨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04日15:37 人民网

  下面是民兵队长王进财讲的故事。他今年约摸40岁,放过羊,当过兵,扛过长工,他是个勇敢而有方法的人。—

  那天夜里,鸡叫过三遍,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敌人至少有一百多。我们是十三个人,八条枪,看起来这回可完了。

  说起来这是个大疏忽。那天夜里雪真大,风刮得就像牛吼,鸡叫过三遍,我们的骨头都冻僵了。人们都说,这可没事了,烤烤火吧。在学堂里生起一笼大火,十几个人围着。连话都懒得说,有人烤着烤着就睡着了。

  忽然,西边响了两枪。北边、南边都响起来了。大家乱了个一团糟。我想:看样子是冲不出去了。顶住打,天明了王庄沟、杏村的人就会赶到。我指挥大家顶住大门,用鞋底子把火踏熄,上房。雪真大,小栓子、二孩摔下来了,这两个孩子有种,哎哟了两声,爬起来,也都上了房。

  敌人从四面向我们打枪。敌人的枪法真坏,子弹嘶嘶地在头上叫,远得很。我向大家说:“不瞄准不许打枪。”

  我趴在门楼上。雪地灰忽忽的,过条狗都能看得见。我把手榴弹准备好,监视孙家巷子。

  一袋烟的工夫,敌人的枪打得更密了。子弹一直向我打来。我知道敌人要冲锋了,对大家说:不要管敌人打枪,注意地上。

  四五个人影子向着大门晃过来。走得很慢,我用嘴呵了呵手,看着他们近了,送了他一颗手榴弹。“轰!”树上的雪钻了我一脖子。打仗顾不得这个,我又给了他一家伙。敌人跑了,有一个躺在地上,娘啊、娘啊地直叫。

  敌人真松。好多一会儿没有再冲。我正纳闷,前街上有人叫起来了。“进财,缴枪吧都是乡亲,缴了枪没事。”“孙团长也来了,不缴枪一个也跑不了。”

  我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这是孙继祖的“还乡团”。一群怕死鬼。怪不得没有机关枪。

  “等着吧!”我说,“枪是八路军发的,能给了你?老子手榴弹有的是……”

  “你不缴枪,先杀你娘!”

  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差点从房上掉下来。爹早叫孙继祖逼死了,就剩一个娘了。她受了一辈子罪,临死还……我的脑袋昏了。

  “进财!进财!你合计怎么样?”

  听了二孩这句话,我混身发热,手都不冷了。怎么办?反正和孙继祖撕破脸了,他的土地、房子都成咱们的了。缴了枪,娘完了,我完了,分的六亩地也完了——这地才收回来,刚种上麦子。嗯,我想:冲出去,有人就有地。娘反正老了。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对敌人说:“我们合计合计,看看大家的意思再说。”

  他们也不打枪了。

  我把房上的人都叫下来,留下小栓子看住敌人。

  我说:“你们看怎么办吧?”

  大家没有说什么。都搂着枪,把手放在嘴上。冷啊!

  二孩说了:“看是要死要活吧缴了枪,什么都由人家了。冲出去,什么都是咱们的。”

  老不说话的福庆也说了:“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说的。打吧,总不能叫他捉活的。”

  人们把脑袋都揣在腰里了。我把心一横,向他们说:“咱们冲出去,什么都不管了。总有报仇的一天。”

  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那么股劲,啥都不要了,枪也拿得住了。学堂和留子家隔着一人高的墙,我翻上去,水云跟着,小栓子和二孩打掩护。

  敌人又喊叫起来,见我们不应,又打起来了。二孩也还了两枪。

  留子家有个茅房。茅房后头排着玉米秆,过了玉米秆是条沟,一直通到东山上。我们弯着腰跑。枪声更紧了。

  我们占领了沟口的土包子,掩护二孩他们退却。敌人发觉了,嚷着打着,却不敢逼紧。我们算冲出来了,二孩的胳膊上挨了一枪。

  这一仗真凶险啊!敌人太大意,也太松包,他们要是在沟口上放几个人,我们可就困难了。二

  我们退到一个山窝铺里。崔老汉挺好,给我们生了火,铺了草,烤山药蛋吃。大家挨了一顿打,一夜没睡,都累坏了。情绪可都不赖。我叫福庆到区上报告,顺便把二孩送到医院里。

  天黄昏的时候,根生跑来了。他满脸是汗,混身冒气,脸是紫的。根生也是个会员,就是不好说话,老老实实的。

  他一头栽到草上,直挺挺的。过了半天,哇的一声哭了。我们吓了一大跳。

  他把村里的事情告给我们,肺都气炸了。

  我们从村里退出来,天就快明了。村里人跑出来的不多。“还乡团”站上岗,不让人们走动,孙继祖又占了他那座楼院子。

  人们躲在家里,饭都没有做,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晌午,“还乡团”的人拿着棍子到各家找人,说到北场上开会。天啊!北场上的雪扫净了一大片,没雪的地方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扎着红围子。孙继祖满脸横肉,眯缝着眼,坐在椅子上。他看见人来了,睁开眼向大家一看,鼻子哼了一声,把脸往西边一转。人们的脸随着转过去。啊呀,场边的小树上横绑着一根杠子,杠子上拴着一条绳子。地上有一个水桶,桶边放着乱七八糟一堆东西。

  人们挤在一块儿,站在雪地里,都僵住了。

  这时候,有鞭子响,有骂人的声音。几个“还乡团”把根生婶押了来。根生婶光着脊梁,白头发散着,手捆在后面,脸是青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还乡团”把她押到桌子前边,高声叫着:“跪下!跪下!”

  根生婶没有听见。

  孙继祖抽了两口烟,眼珠子瞪着,可没说什么。

  “还乡团”的人把鞭子轮圆,照着根生婶的脊梁打,一鞭子一个红印。根生婶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在地上乱滚,成了一个泥人。她没哭。过了一会,用膝盖顶着地,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孙继祖说了:“不跪就不跪吧!你凶,叫你凶到底。”

  根生婶喘着气,仍旧不说什么。

  “你们清算得好。有骨头,把地搬到东山上去。”孙继祖的唾沫星子飞着,又说,“冤有头,债有主,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五个半月,每月五分行息。”他说到这里,用贼眼向众人一扫,大口抽着烟。

  根生婶直着嗓子叫开了:“孙继祖,什么是你的东西?西堰上那五亩地是谁的?我给你做了二十三年饭,给过我多少钱?你那大楼是谁盖的?你们孙家都不是人,你老子孙守业六十多了,还欺侮我……”她喘着,疯了样地向桌子撞过去,“还乡团”的人用劲把她推倒,几条鞭子又像雨点一样地打下去。

  人群里不安静了。男人们瞪着眼,咬着牙。女人们用包头盖住脸。孩子们吓得直哭,大人把他们的嘴堵住。

  孙继祖就像一个狼。他叫根生婶骂了一顿,倒笑起来了。他喝住“还乡团”的人,把嘴一咧,对根生婶说:“嘿、嘿……过去的事不说了,都是乡亲,人不亲土也亲。姓孙的总要对得起人。”这小子贼眼一溜,又说,“你积极,王进财他们也积极,你把他们叫回来。夜里打坏我们两个人也不说了。带枪过来将功赎罪,对你也有好处。”

  根生婶差点没吐到他脸上,颤声颤气地说:“姓孙的,有本事你把他们抓住,叫我办这个伤天理的事,你别做梦。你厉害,将来有你受的……”

  孙继祖拿起一个茶碗,打到根生婶脸上。根生婶直着脖子叫了一声,倒了,血流了一地。

  “吊!”“还乡团”的人听到命令,拉着根生婶的头发,拴在绳子上。根生婶的肋条鼓起多高,“呵,呵”地喘着气。

  “还乡团”的人拿鞭子蘸上水,下死劲抽根生婶,抽着抽着,一鞭子粘下一块肉。血淋了他们一身。根生婶不喘气了,腿也不蹬达了。

  孙继祖把桌子一拍,嚷着:“要死要活,叫你们看着。”他用手一摆,对“还乡团”的人说,“把老三、臭旦、孙守人给我带了来。”

  几个人拿着枪向村里跑去。一个家伙用刺刀冲着根生婶一捅……

  场上乱了。女人和孩子又哭又叫,男人们,嚷着跑着。“还乡团”的人吆喝着,追,开了枪。

  根生把事情说完,一点劲也没有了。他的脑袋扎在胳膊上,半天没有动。崔老汉仰着头立在门边,连说:“大仇大难,大仇大难。”我们的人伸着脖子,眼珠子都红了。有人急急忙忙地问根生:“老三呢﹖”根生没说什么,只摇了摇脑袋。“臭旦,咱们的主席呢?”“村长呢?村长跑出来没有?”

  我心里想:事情可到节骨眼上了。挨了一顿打,村里死了那么多人,大家还敢不敢干呀?我呢,受了半辈子罪,我打过孙守业,夜里炸死过他们的人。我分了房子地,我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一个人不行啊!我得想法问问大家。

  根生比我先说了:“我也参加民兵队吧!”

  “你!”好多人乱哄哄地说,“你也参加?”

  “事情逼到这里了。你不杀他,他要杀你。我和你们一块干吧!”我看准这个岔口,立时对大家说:“想想怎么办吧!咱们的人叫他们杀了。果实抢回去了。根生婶、积极分子,叫他们捅死了。”

  小栓子拍拍胸脯,叫着:“还有什么说的,干吧!小栓子日他先人。”人们都凶起来了:“干吧,打!”

  “我娘还在村里,”我又指着小栓子说,“你爹也在。凤银娘也在……咱们的果实都没拿出来。咱们不干,什么都要完了。‘还乡团’是孬种,咱们黑夜被包围了,倒打死他们俩。”

  “打,救我爹,救你娘……”,“保卫咱们的房子地。”

  三

  我知道,咱们这个民兵队不会屈服,咱们早同他们撕破脸了。孙继祖,死对头。咱们上过他的当。吃一亏长一智。同敌人打交道,你一点也不能马虎。

  那天傍晚,也是在北场上,村里开会斗争孙守业。这是个死顽固,老不要脸。区上郭同志说打贼先打头,村里商量了商量,决定先斗他。

  男男女女站了一场。孙守业立在桌子旁,脸灰灰的,噘着嘴,就像丢了二百钱一样。

  问题提了好几十件,孙守业支支吾吾。人们喊口号,卷袖子,要打他。这家伙舍命不舍财,非打不行。“乡亲们,”孙守业哭丧着脸,孙子样地说,“我孙家执行政府法令,哪一点对不住大家?租减了,利钱免了,我家的东西都赔了大家。人总得凭良心,不能赶尽杀绝呀!”

  人们乱嚷起来。栓儿娘抱着孩子哭着说:“他爹是谁逼死的?大年三十把锅端走,我带着他哥哥要了三四年饭……”老水旺冲着孙守业要牛。臭旦对大家说:“孙守业说他执行法令,他拿出了一张文书吗?我们要文书。他说减了租,抗战以前的租子怎么办?”“要文书,要租子,反对死顽固。”人们喊着。我们民兵队喊得格外响。“文书日本人烧了。东西乡亲们拿光了。就剩那一串院子顷把地了。乡亲们抬抬手吧”“把内货拿出来!”“欠账还账!”“内货?什么都没有了。大家找出来,我认罚。”

  根生婶从人群里挤到前边。“呸!”唾了孙守业一脸:“日本人哪回扫荡到过你家?是你把文书烧了?你没有内货,楼西屋里埋的是什么?”

  孙守业像叫人打了一棍子,脸都青了。他睁大眼,忘了是在斗争会上,凶狠狠地对根生婶说:“骚货,有你说的?不要脸。”

  根生婶疯了。她三步并两步蹿上去,下劲打了孙守业两个嘴巴。咬住牙骂:“天杀你。你逼死我当家的,还欺侮你老娘。到这时候还骂我,你骂!”跟着一下一下地打起来。

  孙守业不想活了。他左遮右拦,竟一下子把根生婶推倒了。人群里开了锅,男的女的一齐上,人们的怨气真大呀!

  孙继祖这时忽然对看着他的民兵说:“我去坦白吧!”民兵答应了。他从外边挤进来,干巴巴地笑着,放开嗓子叫:“乡亲们,有话慢慢说。什么事都有我。文书、内货我都知道。”

  臭旦拦住众人,费了好大劲叫大家不要嚷,“听孙继祖说。”

  孙继祖这小子,事后才明白他有政治问题。为什么日本人扫荡总不到他家?我们本想先斗孙守业的经济,再斗他的政治。没想到这小子机灵,人们一下子叫他哄住了。“乡亲们!”他说,“多担待点儿吧!咱们老人上了年纪,有点糊涂。有什么事我顶着。咱们办得到的还能不办吗?”“把减租的文书拿出来。把内货挖出来!”

  “凭良心说,我孙家倾家败产也产不抵债。乡亲们多照应吧!”

  “别废话!文书、内货到底藏在哪里?”

  孙继祖的脸原是青的,一下子白了。他看着大家,忽然把扫帚眉一皱,结结巴巴地说:“文书在西厢房夹壁墙里。楼西屋埋着一缸现洋,西圪道山庄上有十几个包袱……”

  孙守业没等他说完,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对孙继祖说:“别胡说。哪里有你说的话,给我滚……”

  孙继祖没有理他,还是干笑着对众人说:“乡亲们高抬手吧。我孙继祖说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诸位不信,我领着去挖。”

  年轻的跟着他挖东西去了。臭旦和孙守人……在场里算账。根生婶、柱儿娘想起过去的事情,在一边哭。女人们乱哄哄地劝着:“人死了,别难受了。冤有头,债有主,到了出头的时候啦!”

  有人回来报告,东西挖出来了。好些人高兴地嚷、跳。十几家被孙守业逼死人的,慢慢也不哭了。

  孙继祖同许多人来了。他装得就像一个人占了理一样地说:“我不能说瞎话,我总要对得起乡亲们。我们孙家产不抵债,都拿出来还不够,哪能藏下?”人群里有人骂着:“别装蒜,谁叫你产不抵债呀!”

  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说:“天不早了,该做饭了。明天我带诸位到西圪道拿包袱。”

  天真是不早了,是做饭的时候了。好些人想回去了。我们办了一件糟糕事,被他骗了。晚上没有看住他,一家子都跑了。

  孙继祖跑到城里,成立了“还乡团”。我们民兵从此更有事情干了。那天夜晚不小心被包围,幸亏打出来了。

  和敌人打交道可不能大意。孙继祖比孙守业来头大,竟没有注意他。对敌人要狠,你不杀他,他要杀你。经过这一回,我可更清楚了。四

  福庆回来了,他说:区上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好,表扬我们。二孩在医院里,公家管吃管治,叫大家放心。还说:估计敌人可能在孙家窑扎钉子,叫我们在山上坚持,吃公粮。

  我正发愁粮食,这个大问题解决了。大家都高兴地问:“区上表扬咱们了?”“郭同志什么时候来?”

  福庆说:“郭同志很想看看咱们。过几天就来了。”

  我们就此脱离生产了。王庄沟、杏村同我们孙家窑成立了联防。我们天天到村外活动,人少,不敢硬打。敌人可也不敢上来。

  不管说那点,我们这个民兵队都不差,干什么都没问题。根生还是不大说话,办事情可有股牛劲。就是贵锁、大年两人说起家里的老人就唉声叹气。我知道他们放不下。谁能一下子放下呢?

  我想:不打个胜仗,他们俩的劲总是不会提起来。

  想着想着,机会来了。

  我们打仗的第三天,黄昏,宝山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我们窝铺里。放哨的也没查住他,多危险!说起来,宝山还是我的本家哥哥,就是不是我们这一气的人。

  人们看见他来,登时就预备好了。预备好了就问他村里的事情。

  他说:村里很安静,根生婶埋了,臭旦他们也没事。他还说:“孙团长对你们民兵队的家照顾得挺好,大家放心。”

  一下子我就看出有问题。小栓子端着枪挤到前边,把宝山浑身一搜,没别的,就是搜出一封信。

  宝山这小子总还算沉得住气。

  我不大识字,小栓子念了一遍。是孙继祖写的。里边说八路军不行了,中央军大兵一到,半年就要消灭精光。他看在乡亲面上,要拉我们一把。带枪过去不杀,还保存果实。再要执迷到底,先杀我们全家。

  依着小栓子几个人的意思,先把宝山枪毙了再说。我一盘算,这是个机会。咱们要能混到村里,弄好了兴许干掉孙继祖,顶不行也把他打乱了,救出些人。“还乡团”都是怕死鬼,中央军离孙家窑十几里,一时也赶不到……

  我对大家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宝山是中人,不干他的事。”

  宝山乘着机会说:“就是,就是,我也是为的大家好。我又不是还乡团。”

  我把宝山拉到外面,说好好商量商量。他准是看着我有心,先说我娘没事,叫我放心,往后就灌米汤,说孙继祖早就看着我有出息,吃过粮,当过兵,会打仗。他手下还缺个队长,我顶上挺合适……

  这小子想收买我。我也不是傻子。我说:既是孙团长抬举,咱们还有不乐意的?我一个人过去也不好看,总得多拉—些人。杏村、五庄沟咱们都有熟人,一并拉过去多好?这边真苦啊!大家也会愿意的。

  我们说好了,他明天黄昏到这里听信。他临走再三嘱咐,可别叫大家胡闹。我说:“三哥,咱们是一家人,要闹你,你今天还能走得了?”

  我们的人都埋怨我:“怎么把他放走了?”我说:“不干便罢,要干就得这么干,不撒米捉不住鸡,不进去抓不住孙继祖,救不了咱们的人。”我又说,“咱们好好想一想,愿进去的进去,不愿进去在外边。都不愿这么办再想法子……”

  人们一听抓孙继祖,救家里人,劲头都来了。根生也说了话:“谁不去,我也和进财去,我日他奶奶。”

  又合计了半天,大家都说还得和郭同志商量商量,看看他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郭同志。人家会分析,说:孙继祖扣住我们家里的人,他一定觉着抓了刀把子。他们在孙家窑扎了钉子,正在得意。我们挨了一顿打,退出来了,他会觉得正是诱降的机会。郭同志再三说:就这么干,千万要小心,别露一点马脚,先送人去稳住他!得手就下手,不得手就等等看。

  宝山来要回信,我说:“过去倒都愿意过去。就是杏村的老张还说要合计合计,这事情可不能着急。”我是故意这么说,免得引起他的疑心。

  这小子真急了,他说孙继祖立等回信,叫我好好卖把力气,做个见面礼。我知道孙继祖是真着急,我们在这里,他觉都睡不着。宝山这小子又想献功,正可将计就计。我就说:“依你呢?”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先和团长见见面。顶好先过去两个人,团长好相信,这是你求人家,不是人家求你。”

  我们说定明天黑夜他来,我去见见孙继祖,顺便带去两个人。我说:你们可要好好保密,这边一知道,可不是玩的。

  我们开了个会。我把这情形一说,大家都觉着保险。说好我和小栓子、恒元先去。大队随后走,藏在村里头三官庙里。事情弄得好,他们送出我来,先干掉送的人,再回去抓孙继祖。事情弄不好,我们在村里打枪,大队就紧跟着冲进去。

  这件事说起来也顺利。孙继祖占了一辈子便宜,这回买卖没做好,一下子连老本都贴上了。

  五

  第二天黄昏,我们四个人往孙家窑走,宝山还带来四五斤猪肉。嘿,还没投降成,小子们就来慰劳了。

  临走人们故意说:“队长,就是你们三个人去?不多带几个人?”我说:“我见见团长就回来,你们也快了,别着急。”宝山说:“对,对。进财就是有见识。”

  没走到村里,天就黑了。这是个月黑天,雪照着还能瞧见路。村东口修了个炮楼,顶子还没盖起来。炮楼边站着个哨兵。“口令!”“复仇。”宝山随口说,我可记住了。这个时候你只放一个哨,自找倒霉。

  街上门都开着。看不到什么烟火。房子都显得高了。我心里也是直跳,用尽力气压住气,这回打不住老虎,准会叫老虎吃了。想到这里反倒不怕了,打仗就是拼命嘛。

  孙家门前挂着盏马灯,有一个岗。宝山和站岗的说了两句话,一直领我们走进院子。

  孙家收拾得更好了,灯火通亮,静悄悄的。宝山刚进了正房,就听到孙继祖说话:“进来,进来!叫他们进来。”

  嗬!房子真排场。两盆木炭火,镜子擦得透亮。头号洋油灯,炕上的帐子是粉的。我是第二回进这个房子,头一回还是大前年对孙守业减租说理的时候。

  我们给他行了个礼。给这个小子行礼,真恶心,要不为捉他,拧了脑袋也不干这个事。

  孙继祖和气得像个人。叫我们坐下,又是茶,又是烟。我们把枪靠在墙上。抽烟就抽烟。

  孙继祖塞满了那个太师椅子,仰着头,就胡说八道起来了。他说:我知道你们上了八路军的当。乡里乡亲,叫他们挑唆得失了和气。八路军完了,你们怎么办﹖我是这么个人,能拉你一把,就拉你一把。

  我故意结结巴巴地说:“是,不知为什么叫他们迷惑住了。那边真苦,谁受得了﹖团长多栽培吧”

  这小子乐了。脸上的肉直哆嗦。难看啊!他把手一扬,哈哈大笑:“跟着我,总不会吃亏,好好儿干吧!将来都有生发。”

  我装出可怜的样子,立起来说:“报告团长,千万费心多恩典我娘,有什么冒犯,进财补报团长。”“你放心。”孙继祖说:“部下的家属,能不照管吗?你分的那房子,不说了,我就没让弟兄们进去。秋毫无犯。”他把头一转,大声说:“人呐!”两三个提着盒子枪的赶紧立正:“有!”“叫你们给进财家送的面送去没有?”“送去啦!”孙继祖对我望了一眼,又大声骂护兵:“提着枪干吗?”

  孙继祖又示了一番恩,忽然把脸一板,下起命令来了。他说:杏村民兵里的狗孩是他的人,叫我去取好联络,不能全拖过来,也搅他个乱七八糟。他说:王庄沟的老张方是个混账东西,叫我们多注意他。他真不愿意过来。有空把他干掉。他叫我们五天内完成任务。

  我故意作难,唧唧咕咕地说:“五天怕不行吧!”“怎么?”这小子恼了,“这是命令,命令就要绝对服从。”过了一会,他又说,“我这也是为你,临过来要先建立一番功劳,我还缺个中队长。”

  娘还在,我就放了一半心。这小子也糊涂,你扣住我娘,就保险我不能揍你?我心里说:走着瞧吧!

  小栓子他们装得傻头傻脑。倒挺像。这时他插了一句:“报告团长,要是他们不来呢?”“不来?”孙继祖不看他们,还是朝我说:“怎么会不来。团长有的是钱,有的是官。啊我忘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成天小米山药。来人,给他们做饭。”

  我立起来,说:“谢谢团长,吃过饭了。”又说,“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时间长了怕不好。”“你先回去也行,我给他们做饭。五天以后等你们,完不成任务,我要执行军法。”

  呸,今天我就要执行军法了。我说:“团长命令,死也得去,保险完成。”临走,我故意说,“报告团长,我这枝枪先留下吧!”“不用,你先带回去,免得那边疑心。”

  对,就用这枝枪结果你。

  宝山送出我来,说:“团长这样待你,真是——进财,你不能忘了我呀!”“三哥,还要你多照顾。能有个生发,还不是咱们王家的光彩。”

  宝山回去,我过了哨兵,一直走到庙里。人都来了,正探头探脑地望着。我叫大家不要响,把情况说了一遍。我把短枪给福庆,告诉口令,叫他去摸哨。临走千嘱咐万嘱咐,可不能打枪。把哨兵卡住,喊一声“还乡”,我们就冲过去。

  我们准备好了,等着。大冷天还出了头汗。事情要是弄坏了,小栓子他们就糟了,心机也白费了。我还能见郭同志吗?“还乡”,我们到底听到了。大家端着枪跑出去,福庆真行,哨兵在他前头跪着。撕下大襟,塞住这小子的嘴,五花大绑,抬到小庙里。我们绳子预备了十来条,有他们用的。

  福庆走在前边,我们离着十来步。有什么人开门,还有人唱什么,都不管他了。“口令!”“复仇。”福庆满不在乎,一直走到哨兵跟前,把枪一亮,小声说:“你叫一声,我就打死你。”

  我上去捻灭马灯,下了哨兵的枪。我们五六个人直奔上房,剩下的到两厢去。

  帘子一掀,几杆枪放平,我气呼呼地说:“不要动,不要嚷,哪个动毙哪个。”

  他们还没吃完饭呢。都愣了。小栓子一个箭步,抄起枪,也对准孙继祖。

  孙继祖啊的一声,先说了一句:“干什么?”脸忽地白了。“进财,你——干什么?” “别废话,都给我捆上。”

  六个人,三枝盒子枪,一支步枪,我们胜利了。什么都顾不得拿,带着人就走。

  到了村外,我们就打起枪来。连打带喊,村里一下子开了锅。敌人也跑,咱们的人也跑,就是不敢去追。

  孙家窑收复了。

  原载《文艺杂志》第二卷第四期,1946年12月

  作者: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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