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

　　这是东方早报评论版在一个月之内一字不改地第二次使用同一个标题。

　　上海学者朱学勤先生撰写的关于伦敦“7·7恐怖事件”的评论文章《“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在早报评论版发表（2005年7月19日）之后，引起了出人意料的强烈反响。大多数的声音是反对和批驳，特别是在国内互联网上，针对朱学勤观点甚至针对他人身的攻击和漫骂至今不绝于耳。

　　作为东方早报的评论版主编，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并非因为我们发表了一篇遭到众多读者批评的文章，而是因为一个严肃的问题困惑着我：是什么样的社会舆论环境使这么多国人（从理论水平和行文风格看，其中青年学生应该不在少数）在面对“9·11”和“7·7”这样的恐怖事件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非理性情绪，从而丧失最基本的是非辨别能力？

　　就在朱学勤文章发表后不久，7月21日和7月23日，伦敦和埃及沙姆沙伊赫再遭连环恐怖袭击。更加令我感到惊诧的是，上述两起血淋淋的事件非但没有引起一部分网民的深刻反思，反而被他们当作进一步攻击朱学勤文章的有力佐证。

　　在部分媒体以及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的合力宣扬之下，有一种论调在当下甚嚣尘上，甚至有成为国内诠释恐怖主义的“正统”学说的趋势。它的核心观点是这样演绎的：第一，恐怖主义的根源是不公正的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第二，要真正解决恐怖主义问题，就必须建立起公正的全球体系；第三，现在正在进行的反恐斗争不但没有正视这一点，反而进一步加剧了全球不公，结果只能是越反越恐。这种论调隐含的意思是：恐怖主义的动机是反抗全球性的非正义，因而是值得同情的。事实上，网民们大胆地说出了这些知识分子想说而不便说的话———中国互联网的许多角落里，弥漫着的不正是这种对恐怖主义的同情乃至声援吗？

　　首先，我要表明我的个人态度：对于这种论调的基本前提，我是不能同意的。我不否认当今世界的确存在着严重的全球性不公正，它或多或少地为恐怖主义的滋生提供了养分，但绝不是后者的决定性起因。不过退一万步说，即便承认这个前提，恐怖主义行为也依然是不值得同情的。在这里，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像这些知识分子一样，搬出一整套高深或时髦的政治学理论来，只需举一个常识例子就最能说明问题。如果一个农民工在城市的工厂里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例如，遭受严重的人身侮辱，这种事情在当前并不少见），他就有理由跑到城市的大街上拿着浓硫酸朝那些素不相识的城市市民脸上乱泼一气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同情这位农民工在工厂里和社会上遭受的不公正，进而有责任去努力改善农民工的整体生存环境（政府和社会目前正是这么做的），但我们绝没有理由同情他的违法行为。相反，他一定会为此受到法律的严惩。同样地，全球秩序的不公应该被纠正（中国政府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此），但任何个人和组织若敢于以恐怖主义的方式进行所谓“反抗”的话，就必将受到全世界所有文明政府的联合打击和惩处。媒体不久前披露的“深圳打工青年阿星杀人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按理说阿星更有理由得到同情，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他所报复的对象是欠自己薪水不发的主管，而不是大街上的陌生行人，但他依然逃脱不了法律的严厉制裁。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对“恐怖主义”如何界定的问题。正如朱学勤先生在文章中所提到的，历史上那些针对敌方首领的个体消灭行为也是一种恐怖主义，在特定的语境中，这种恐怖主义具有某种悲剧性的英雄主义色彩。不过，今天针对平民的恐怖主义根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它是纯粹反社会、反人类的野蛮行径。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广泛地存在着社会不公，如果它是导致恐怖主义的根源的话，那么恐怖主义就应该在整个人类文明历史中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一旦认同这一点，恐怕就不得不逻辑地得出下面的结论：只要人类社会存在，就必然会有恐怖主义相伴随（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很显然，这个结论是荒谬且不符合我们所观察到的现实情况的。在我看来，恐怖主义根植于人性深处非理性的暴力的一面，并在各种邪恶的思想学说盅惑之下萌发。而对于恐怖主义行为及其后果，后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对待恐怖主义的问题上，如果不在“是非”之间首先作出不容置疑的决断，而想要自作聪明地偷梁换柱、转移话题，就极有可能扰乱视听，引发更大、更严重的思想混乱。因为这不是理论上的肤浅与深刻之间的较量，甚至也与不同政治见解之间的分歧无关，而是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抉择。

　　看到中国互联网上那么多年轻网民如此轻率地发表各种各样极端不负责任的奇谈怪论，国内那些自诩为“批判的”知识分子难道丝毫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负有相当大责任的吗？作为知识界的精英，他们本应该运用自己掌握的那些“前沿”理论来帮助大众更好地认识世界、明辩事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陷入情绪化的非理性之中难以自拔。当然，我丝毫没有主张动用公权禁止这些知识分子和网民发表意见的意思。相反，我认为任何人都有权利自由地发表他们认为正确的言论，哪怕这种言论在我看来是极端危险的，只要他们不将它付诸行动。我深信，真理总是会越辩越明的。

　　但是，如果中国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中，有那么高比例的人群持有我们在互联网上观察到的如此偏激狂热的思想观念的话，我真的要为我们的未来而忧虑。但愿我这是在杞人忧天。

　　鉴于此，在一片喧嚣之中，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次高声疾呼：“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

　　作者：早报评论版主编 陈季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