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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10日14:43 人民网

  古人把一些难以抗拒、无法解释的事情归因于命运注定,神佛安排,所谓“死生由命,贫富在天”,于是该做、可做的许多事情都不做了。在长期生产斗争、阶级斗争中,人越来越聪明,逐渐认识了人的作用和主观力量,认识了内因在事物发展中的决定作用,过去不敢想、不会想,不敢干、干不成的许多事情,于是干成了。

  命运是没有的,机遇是存在的。由于主客观条件的作用,机遇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有

时当事者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使人觉得“赶上了”。在社会剧烈变动时期,机遇比社会相对稳定时期更加活跃。对个人来说,就表现为幸与不幸。我,应该说是中国社会大变动中的一个幸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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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1918年出生在河北省徐水县,在家乡度过童年、幼年。

  这个小县位于平、津、保三角地带,平汉路纵贯全县,运货小木船从天津经白洋淀沿漕河可达县城(听说那条小河现在已经干涸了)。

  徐水古名安肃,南宋时是宋、金两国分界线。宋朝官员出使金国,过了安肃,就到“异邦”。当时金强宋弱,有些使者不知道以后能否返乡,留下不少去国伤怀的诗词。谁知这样一个位置冲要、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区,到清末民初,经济、文化落后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近二十万人口以农为业,到民国初年人均耕地不到二亩。土地硗薄,粮食产量很低,没有什么副业、特产。县城周长四华里,只有两个城门。毫无现代工业。称得起手工业的,县城只有两个当时叫“烧锅”的酒坊和几家制造铁木农具的个体劳动者。全县只有一个简易师范、五个设备简陋的高等小学,外出就读的大学生寥寥可数。历史上没有出过高官显宦、富商巨贾。

  “大跃进”年代,徐水曾经名扬全国。可惜昙花一现,留下许多笑柄和严重后遗症。

  未得地理位置冲要、交通便捷之利,却备受两者之害。从清朝末年的“八国联军”到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多年折磨着这个平原小县。“官兵”(群众这样称呼反动统治阶级的军队)比官吏更横,溃兵(内战中打败了的游散军队)比土匪还凶。我在家乡看到的都是乡亲们痛苦的隐忍,没有听说任何形式的反抗。这里从未闪现革命的火花,改良的涟漪也未光顾。有口饱饭吃的懒洋洋、慢吞吞混日子,填不饱肚子的东挪西补、“糠薯半年粮”熬日子。历届徐水的县官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这个“丙等县”(国民党政府建制中最低等的县)油水不多,喜这个出名的“绵羊县”从未发生过任何形式的反抗官府的“闹事”。

  我出生在徐水城关一个商业资本家兼地主家庭。儿时“四世同堂”,抗日战争胜利后才分家,那已是我离家十年之后。

  论经济实力,这个家庭是徐水几家富户之一:独资经营一家在徐水数一数二的商店,在其他几家商店拥有股份;雇工经营二百余亩土地,这在徐水是个大数目;自住并出租市房近二百间,居全县第一。论政治影响,是徐水“乡绅”之首。我堂祖父(曾祖母在我进私塾时去世,他即成为“三世同堂”的家庭之主)和我父亲相继当过县商会会长十多年,还办了不少“公益事业”;论生活水平,更是全县少有——而且总要摆出一副阔架子。

  但是,这个家庭十分腐朽。我眼看着它迅速败落。农村日益破产,以农民为对象的商业日益萧条;苛捐杂税与年剧增,严重影响这个家庭的主要收益。更直接的原因是家庭内部的腐败。商店交由“掌柜”经营,农事由“管事”(充管家、长工头两事)管理。谁都看得出这个家庭末日已到,祖、父辈谁都不肯在腐朽生活中稍加收敛,里里外外一片败落景象,过一天算一天。

  人丁繁衍,经济利益冲突,是这种家庭必然解体的又一原因。我曾祖父以上几代都是单传。祖辈兄弟四人,父辈堂兄弟五人,我这一辈男女十四人(我离家后又增加五人)。上两辈人要挥霍,小一辈人儿时要吃喝,稍大要上学,成年要婚嫁,要就业,都非这个日益败落又没有奥援的家庭所能承受。这个家庭能维持到抗日战争胜利,恐怕主要是由于“树倒猢狲散”的恐惧感和旧礼教的某种凝聚力。

  在小辈即“草字”辈,我是长男(“庄”字,当时为“”)。这个辈分、序位给我印上长期难以抹掉的烙印。我家称不上书香门弟,但男孩子(加上我这一辈的女孩子)都要读书,当然不是追求学术造诣,而是为着日后谋生。家里有书房,藏有四书、五经和《水浒》、《西游记》等小说,我儿时在书房反复取读。家中讲究虚礼,旧规矩很多,晚辈对长辈绝对服从,在堂祖父面前我这一辈人只能垂手站立;长辈生活再荒唐,晚辈不能置一词。我这长男更要做顺从、忍让的表率。我以后在革命队伍中时隐时现的貌似谦和实为懦弱的性格,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我祖父行二,同我祖母相继早亡,这一支在家里于是完全失掉发言权。他的两个儿子,即我父亲(行二)和我三叔,生有11个子女,占草字辈的绝大多数。这个家庭的某些开支按人头平均分配,有些人就认为我祖父这一支占了便宜。上一代早亡,第三代“多占”,第二代的三叔得了神经病,父亲长期出门在外,母亲又是文盲,所以我这一房在家事上感到压抑。

  封建大家庭不和,多从妯娌纠纷引起。她们过去是“路人”,在大家庭中又有经济利益矛盾,单凭封建礼教维系,即使礼数上能“过得去”,冷言冷语是经常有的。这使我非常心烦。我五岁在私塾念书时“经常走神”,受塾师训斥,就是由此引起。

  塾师谢老先生是个饱学秀才,以后屡试不第,因衣食不愁,晚年课徒解闷。他的教育思想与一些冬烘先生不同,为我们几个儿童启蒙,教完“三(《三字经》)百(《百家姓》)千(《千字文》)”和《论语》,就教《弟子规》、《增广贤文》和《千家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书。学生欢迎这种教法,因为诗赋琅琅上口,容易记忆。也未闻家长有何异议,大抵因为时代不同,谢老先生威望又高。现在看,这两年对我影响不小,一方面,一些优秀诗文,我年过古稀还能背诵,成为终生从事文字工作不可或缺的“砖瓦”;一方面,某些诗文(如《陈情表》《祭十二郎文》)的情调同我由于家庭日薄西山而产生的没落情绪相结合,使我过早地成为人们谈论的“小大人”。当时我作为资本家、地主家庭一个年幼成员,对家庭即本阶级的没落感到悲哀、惆怅。

  两年后转入小学。在初小、高小,我的国文“出类拔萃”,数学却相当糟。成绩越好越来兴趣,兴趣越低越无成绩。我父亲在东北做事,当小职员,不为挣钱养家,只求“见见世面”。“九一八”东北沦陷以后,他被日寇赶回家来,经营自家商业。他在同辈五人中较有“头脑”,后来继我堂祖父任县商会会长。我母亲是邻县一个大地主家的女儿,按“女子无才便是德”培养,文盲,在娘家娇生惯养,在婆家备受压抑,本房一些开支,经常要靠娘家资助。母亲不可能过问我们的学业,堂伯、堂叔忙于自己荒唐生活,无暇过问我们的学业。上辈无人管,小辈乐得自行其是。数学、地理等课我所厌腻,只求考试及格,主要精力用在课外读物上。高小有早自习、晚自习(后两年还有汽灯照明),城关的走读生是否参加可以自定,我却风雨无阻,到学校看自购的、家藏的和借到的武侠小说、公案小说。第二年向一位姓严的同学借到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反复阅读,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家业越来越败落,最后成了一个号称“有房有地有生意”(这是徐水一带富有的标志)的空架子。1933年我高小毕业,家庭只允许我报考位于保定的河北省立第二师范,图的是不收学杂费和饭费,毕业后有望当高小教师。我没有被录取。据说这一年报考者特别多,“百里挑一”。这是人民生活日益艰难的一种折射。考国文我游刃有余,但数学不行,名落孙山毫不奇怪。这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初次打击,一时竟至六神无主。家里没有人批评,没有人安慰,也没有人说今后应该怎么办,更没有人命令我参加劳动。我成了这个家庭多余的人,原有的灰暗心情更加灰暗。

  经过一阵震颤与彷徨,终于挺过来了,我认定要继续读书,读书才是出路。考不上学校在家里读,能读一天是一天。家里的“南园”有空房,我收拾一间出来,成为自己的小天地。一位报考第二师范同样落榜的王姓高小同班同学借房同读。我们两人除了温习数学,主要是读唐诗,读古文,对一些出世思想浓厚的东西尤感兴趣。

  这时徐水城里出现了新事物,成立了一个“民众教育馆”。利用城里有名的张宅几间房子,置办一些图书,订了几份报纸,有两人负责管理,对外开放。一般人糊口都难,谁去看书?办这种事业看来只是为了点缀。

  这个地方对我度过失学的一年大有帮助。我几乎每天必到,近似“走读”。有书报看,失落感减轻许多,眼界逐渐开阔。当时还不懂得“开卷有益”这句话,我是见书就读,根本不懂什么选择。回想起来,当时还真没有看过现在舆论痛加抨击的“黄”书。两位管理员知道我是“李家”子弟,另眼相看,多方给予方便。我又十分恭谨,经常主动打扫房间,整理书报,俨然成为义务工作人员。看什么书任意取阅。馆中最珍贵的“万有文库”(商务印书馆版),轻易不许人取阅,也无人取阅,我不仅在馆里读,还能带回家读。看书入迷了,不过一年,几乎读遍了馆里的文史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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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暑假后,我又上学了。一个堂弟、一个弟弟这一年高小毕业。堂弟与我同岁,是独子。他的祖母在这个大家庭中辈分高,年龄大,有较大发言权。他是非升学不可的,我和弟弟也沾了光。但家庭经济力量不能支持三个人上普通中学,于是让我们报考河北省立易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我的国文无问题,算术又经过复习,考了第一。两个弟弟也考取了。

  这个学校的前身是河北省立第八中学,校长王国光,学校原在易县城内,改成河北省立易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后移到易县梁格庄。这是燕太子送别荆轲之处,逊清西陵所在地,山环水绕,风景秀丽。平汉铁路有支线通梁格庄,是为清帝祭陵专修的。梁格庄原是小村,因有“护陵”人员聚居,逐渐发展为小镇,清帝退位,日渐衰落。农职以清帝行宫为校舍,梁格庄的小型修缮、服务、文具等行业随着发展起来。

  农职五年毕业,相当现在的高级中专。它在招生时还能稍加选择(北平、保定一般中学招生常不满额),主要由于费用极低:不收学杂费,伙食费每月银洋两元,学生“实习”的劳动收入完全归己。俭朴的学生加上校服、书籍、零用,每年四十元足够。特别吸引人的是可以学到一技之长,有利将来谋职。我饱尝失学的苦头,深感升学的不易,所以对复学特别珍惜。这个学校的课程安排很紧,上午课堂讲授普通中学课程和农业技术课程,下午到农场“实习”,育种、嫁接、配种、剪枝……什么都做。我没有听到一个同学对此发过怨言。按照现在城市学校的情况看,学生年龄一般偏大,甚至有结婚生子的。这些同学大概多年失学,幸而得到一个费用很低的学习机会,想在校学些“本事”,毕业后可能找个工作,即使课程紧些,伙食很差,也心甘情愿。我更想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但我的梦想是当作家,不是农业技术员,所以农业技术课程但求“说得过去”,并不上心,英语、数学,更是只求跟上“大溜”,主要精力用在课外书上。

  按照中等技术学校的水平,这个学校的图书馆相当充实。有阐释孔夫子学说的书,有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有杜重远、邹韬奋办的鼓吹抗日救亡的杂志,有《子夜》《爱情三步曲》等小说。总之,只要不是直接宣传共产党的书,可说兼收并蓄。这里离清西陵很近,同学们星期天大都出校郊游。这里离易县城十余里,口袋充裕的同学喜欢到城里下小馆打“牙祭”。我在星期日从不出门,整天读书。周一到周六则利用包括早自习、晚自习在内的所有课余时间读书。我跑图书馆最勤,借书最多;我主动帮助管理员干各种杂事,因此建立了感情。从第三学年开始,两位管理员经过商量,给我一把图书馆进门钥匙,允许我在课外时间和星期日进馆阅读。我就这样全神贯注地读了三年。我愿意在徐水十几年的印象从我头脑中永远消失,易县梁格庄的三年却终生不会忘记。河上肇、陈豹隐的经济学、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陈唯实的《通俗辩证法讲话》,以及文化旗手鲁迅的许多杂文,茅盾、巴金等名作家的许多小说,以及俄国、法国、丹麦等国许多文豪的名著……有些现在头脑中还有清晰的印象。如果说我在徐水“民众教育馆”读的书多是“上一辈人”所喜欢的,在农职图书馆读的书有不少反映的是时代潮流。

  易县农职的许多措施深受学生欢迎。学校课程虽紧,管理却相当宽松,三年中从未处分一个学生,也没有一个学生违犯校规。从不进行期中、期末考试,提倡自由、自爱,学生感受不到任何压力,听课、劳动反而更加努力。学校敢于购置许多进步书籍,任由学生借阅,我当时对此感到费解。

  1995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两本介绍抗日战争时期“国立一中”的书,其中有代校长王国光的事迹,终于找到了答案。这位老先生就是河北省立易县高级农业职业学校校长王国光,河北高阳县人,早年参加同盟会,从事教育工作五十年,桃李遍北国。他早年任河北十分著名的保定育德中学校长时,受李石曾、蔡元培等人委托,办“留法勤工俭学高等工艺预备班”,吸收了刘少奇、李维汉、李富春等许多以后成为著名革命活动家的学生。1960年,王国光写回忆文章说,育德中学能办“留法勤工俭学高等工艺预备班”,是由于育德中学具有“爱国性、积极性、创造性”。抗日战争时期,王国光任流亡到河南的“国立一中”代校长,曾送二十多个学生到延安,其中包括他的儿子。解放后王国光年事已高,当选河北省一、二、三届人大代表,河北省一、二、三届政协常委。1962年八十大寿,刘少奇等同志热情为其祝嘏。在那种家国困难的情况下,我能在易县潜心读几年好书,多亏遇上这位开明校长,应该说是很幸运的。

  梁格庄虽是农村小镇,巍峨的宫墙还是把我们这些“洋学生”同劳动人民隔离开。1935年春季,学校组织学生到附近“短足”,我们一班去距梁格庄四十里的云氵蒙山。最初是列队行进,慢慢就变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们几人在镇西遇到一个樵夫:中年人,衣衫残破,背着一架青柴(在陡峭山坡上砍柴,无法挑担,只能用木架背负),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山风料峭,他穿的单裤仍高高卷起,两腿伤痕累累。我们看他有气无力,问他是不是没有吃东西?他点点头。我们凑了几张作为旅行干粮的面饼给他。他大口吞了两个,把剩下的揣到怀里。他说家里还有一妻两子一女,孩子从来没有吃过白面烙饼,他要带回去给孩子。他说,他住的山窝铺离梁格庄二十多里,他起大早到山上砍柴,背到梁格庄卖柴买米,回家煮粥一家人吃。看他冻得发抖,问他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他摇摇头。问他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说是荆子扎的。“为什么不穿条裤子挡挡?”“先生,”樵夫摇摇头说,“砍柴,谁敢穿裤子?腿扎破了,许能慢慢长好,裤子扯破了怎么办?”我们几人一下愣了,最后只能把身上带的零钱凑在一起送他。樵夫趴在地上磕头,不断重复一句话:“先生啊!我记先生们一辈子!”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劳动人民。樵夫说记我们一辈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樵夫。我的家庭虽已败落,同这位樵夫仍然离得很远。他的血泪诉说,令我振聋发聩。“短足”回来经常想这件事。当时谈不到什么正确的阶级观点,只是痛感人间不应有此等惨事——宁可把腿扎伤,不敢扯破裤子!前几年,从家庭败落的灰暗心理出发,到某些古典诗词中求解脱,无异缘木求鱼。有些人吃饱肚子写诗,文字可能很美,却把苦事写成乐事。郑板桥的渔樵耕读《道情》,曾经使我陶醉。他写的樵夫十分闲适:“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我遇到的樵夫,哪有“闲钱”?何能“沽酒”?一家五口喝不上小米稀粥!樵夫的教育使我慢慢从古代转到现代,从幻想回到现实。从此对书的兴趣更加浓厚,重点明显移到《大众生活》《永生》等杂志。《包身工》等报告文学及《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小说,它们使我大开眼界。十分遗憾,易县农职没有革命火种(解放后我多方打听,当时农职没有共产党地下组织),始终未能打破梁格庄的“宁静”。“一二·九”“一二·一六”都未影响到它。孤零零的农职象被时代遗忘了,也许时代从来就没有认识它。

  作者: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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