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期)[大陆之外]欧阳昱

　　诗人，现居澳大利亚。

　　Deakin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员，澳大利亚《原乡》文学杂志主编。有长篇小说《东坡纪事》获2004年阿德雷文学节文学创新奖。出版有诗集《异物》、《限度》、《欧阳昱英文新诗逊。

　　老左

　　老左有点不好写

　　有人叫她左大姐

　　有人叫她左妈

　　有人叫她左阿姨

　　大多数人都叫她老左

　　老左爱抽烟

　　老左不做饭就爱吃食堂

　　早上买馒头稀饭中午买莴苣晚上买萝卜青

　　菜汤

　　星期天儿子回来

　　老左起早买点排骨和藕

　　用文火煨一罐子排骨藕汤

　　三个儿子两个把人家养

　　一个常年在外后来在海外

　　老左爱抽烟结交男朋友同事

　　到三线干过

　　到山里干过

　　年轻时乒乓球打得不错

　　老左吃什么东西不讲究

　　吃相最讲究

　　不许吃饭牙齿嚼出声音

　　不许拈菜筷子头上沾饭粒

　　不许吃饭手不扶碗

　　老左最爱干净

　　吃什么东西都要吐皮

　　包括芝麻

　　这我没见过

　　是她二儿媳妇说的

　　老左晚年不幸福

　　得了老年痴呆症

　　连她大儿子从澳洲回来都不认识

　　老左如今在地下睡得安稳

　　老左是我母亲

　　名字叫左缜

　　互联网上查不到这个名字

　　全世界没有同名的

　　蚊子

　　小时候

　　我们赶蚊子

　　是在一块砧板似的木板上

　　点燃一圈又粗又长的白蚊香

　　我们随着木板凹下去的黑碳迹而长大

　　后来下了农村

　　蚊帐破得像敞开的窗

　　山民烧着个大草把子往当屋一扔

　　我的梦夜夜都冒着滚滚浓烟

　　打着趔趄我们一步步挣扎着回了城

　　后来有了避蚊剂

　　灭蚊烟熏纸、尼龙蚊帐

　　甚至据说是杀蚊力极佳

　　而又有益健康的灭蚊香水

　　可没有一天我不被蚊子咬上几口

　　有什么办法呢我想

　　人的生活不还是因为有了蚊子

　　而更富于幻想

　　蚊子的生存不还是由于人

　　而不致放弃希望

　　我觉得人们睡得太早

　　我觉得人们睡得太早

　　他们丧失了无梦的人的清醒

　　梦像油腻的肥肉伴随他们的一生

　　他们体验不到夜的神秘的寂静

　　这寂静常使我听到太古和万里以外的声音

　　他们更不可能看到划破夜空的流星

　　刹那间放射出比白昼更美丽的光明

　　我觉得我和夜一样长

　　美丽的死

　　大自然的死最美丽

　　落叶流泻着沉静的金色

　　湖水拥着枯树睡去

　　在洞穴一样的漆黑深夜

　　听不见矫揉造作的叹息

　　最美丽大自然的死

　　众山刹那间夷为平地

　　群海忽化作蒙蒙细雨

　　在火山口一样的坟墓旁边

　　仰卧着星星灿烂的尸体

　　死最美丽的大自然

　　腐烂的兽躯上万蚁攒动

　　砍伐的林地奶汁横溢

　　在臭气熏天的癌症天空

　　也常飘下夕阳的香气

　　月亮

　　像患肺结核病人一双失眠的眼睛

　　像蟋蟀从夜露沾湿的草尖迸出第一声

　　像倏然分开倏然合拢的一对花下身影

　　像俯临深渊的山顶上一块巨石光滑表面的静

　　像割破天边松林乌黑的锯齿

　　像癌肿瘤装在医生伸到我鼻子底下的小瓶

　　像无意中扭头发现粘在裤管上别人擤的

　　一团浓绿的鼻涕

　　像纷纷飘落锈蚀的冬青花

　　像清风掀动一块刚洗的大白被单

　　像几个狼藉的醉酒人身旁盛着残酒的玻璃杯

　　像黄尿润开鲜艳的玫瑰在幽静的山谷

　　像口琴随着肺叶的起伏在光波下伏动

　　像作曲的笔在深夜发着哮喘屙着旋律

　　唉，无论怎样比喻月亮总是月亮

　　遥远而冰凉，唤起许多病态的回忆

　　巴黎细节36

　　关于树

　　我们能说什么

　　无论走到哪儿

　　它们都一掠而过

　　绿色的陈列

　　树的形状、风的身体

　　烟的飘逸

　　哪个国家都有树

　　为自己存在

　　被他人观赏

　　被砍伐、做成木器

　　成为面前这张桌子

　　或者

　　长成新树

　　如窗外法国乡野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