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的炊烟（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

　　李治亭

　　1943年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最险恶的年代。初春，我所在的鲁中军区的一个连队和第一军分区机关的一部分同志，迎着刺骨的西北风，冒着细碎的小雪，踏进了“无人区”。这是临朐、沂水、博山三县交界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我们走了好几十里路，见不到一丝炊烟，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田野满是枯黄的蒿草，村村镇镇全是断壁残垣。在一个小村庄旁边，几只乌鸦正啄食路旁的一具尸体。听到脚步声，乌鸦拍打着翅膀，向着光秃秃的山梁飞去了。这是我们进入“无人区”以来看到的第一批生物。

　　黄昏时分，我们连来到东峪村。从地图上看这是一个较大的村落，位置比较适中。按照预定计划，我们这个连队要跟随分区机关在这里落脚，并开辟这一地区的工作。

　　我们连在草地上休息时，我带着几个同志往村里走去。我们走进一家较大的院落，见院里枯黄的蒿草足有一人多高，窗台下长出的小榆树也有拇指粗了。我们拨开蒿草往里走，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饿狼，后面还跟着三只小狼崽。我们又走进一间看来比较完整的草房，屋内一片漆黑，用手电一照，发现炕上倚墙坐着一个人。我们习惯地喊了声“老大爷”，却没有应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具尸体……

　　这块仿佛被瘟疫洗劫过的地方，原来是繁荣的山区啊！抗日初期，我们的部队曾在这一带打游击。这里是沂蒙山区的北麓、淄河的上游，优越的自然条件加上人民的辛劳，山区既富饶又美丽。每到春天，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还有那簇簇的海棠花，整个山区披上了绚丽的云锦。金秋时节，梨子黄了，沙果红了，肥大的柿子把树枝压得打弯儿。再加上那远近驰名的烟叶、蚕丝和满山的牛羊，更使人恋上了这片土地。但是眼下这一切令人不堪入目。

　　日军对这里进行了反复的扫荡。接着，国民党顽固派钻进了这片地区。他们勾结日军，联合当地的封建势力，大肆制造磨擦。从此灾难的阴云便笼罩住这片富饶的山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民，抛开了这残破的家园，扶老携幼奔向我鲁中根据地。可是，灭绝人性的日伪军在四周的山头修起了密密的碉堡，机枪、步枪瞄准了大小道路，见人就打，人们豁出性命往外逃，有的侥幸躲过了敌人的枪口，跳出了火坑；有的被敌人打死，或者被逼回去最后饿死在家里。经过这样几番折腾，美丽的山区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无人区”。

　　全连干部战士看到这种景象，人人摩拳擦掌，义愤填膺。要想站定脚跟，首要的任务是扫掉一部分据点，打开局面。我们连配合其他部队以突然行动，首先打烂了近处的几个“乌龟壳”。在战斗的间隙，我们还突击进行了两项工作：一是寻找、安置还侥幸活着的群众和掩埋受难同胞的尸体；二是调查本地的受灾情况。干部、战士组织的工作组，扛着担架，带着药品，走进一个个荒凉的村庄。同志们低声呼喊着，在破烂的房屋和废墟里寻找被困的群众，进行急救安置。但是，不管同志们的工作如何细心，找回来的群众还是不多。据后来统计，在驻地鲁山一带的四十二个村庄，只找到二百多人。黑峪原是个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只剩下了三户。而有的村庄，战士们走遍了大小房屋却不得不空着担架回到驻地。就是那些虎口余生的人，也早已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许多刚中年的妇女秃了顶，年轻小伙子变成了又黄又瘦、满脸皱纹的老头，孩子们瘦弱得皮包骨头，连站都站不住。我们连有个班在离东峪三里路的一个小集镇上，就拣到了七个孩子。当时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迅速帮助群众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要做到这点，又必须首先解决群众的口粮，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我们决定将连队带的用粮匀出一部分给老乡，以救眼前之急。然后向附近的日伪据点展开了攻击，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当我们押着俘虏，带着缴获的粮食和物资，返回驻地的时候，根据地送来的支援物资也到了。为了领导“无人区”群众生产自救、重建家园，泰山地委决定在这一地区成立临时工委。在临时工委的领导下，我们将粮食、物资逐人逐户地分发给群众。并派出卫生人员为群众治病。

　　就在分过粮食的当天傍晚，我信步走向村头。这里就是几天以前我们碰到饿狼的地方，如今，饿狼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原来那些残垣断壁，有的开始整理了；原来满布蜘蛛网的屋内，开始扫除了。战士们惊叫起来：你看，村落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缕淡淡的炊烟，炊烟被微风一吹，轻轻飘散开来，宛如朵朵白云在天空游动———“无人区”复苏了！

　　炊烟升起，预示着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

　　作者单位：青岛警备区干休所

　　《人民日报》 (2005年08月16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