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与小孩子

　　《往日，故乡的情话》

　　黄永玉有一次跟北京的出版人祝勇聊天。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他说，那书（《永玉六记》）到期了，你拿去重版吧。这是祝勇在《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中记载的事。祝勇写道：老同志不成熟，像孩子一样。

　　重版的《永玉六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版）终于出来了。线装本，特种纸，小十六开本，很隆重的样子，比三联版四十八开本的首版要豪华得多，像个老头子的出版物了。想黄永玉拿到书，会不会骂：“他妈的，谁把老子的书整得老气横秋的？”

　　实在是喜欢老头子蛮不讲理的样子——曾读到他写十七岁那年遭遇弘一法师的故事：法师问他为什么到庙里摘花，他答：“老子高兴，要摘就摘！”，问他平常干什么，他说：“老子画画！”看到法师的书法，有点喜欢：“你给老子写张字吧！”真到七老八十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他又打心眼里不服老了。

　　他当然不老，八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拿大顶。顶多算个老顽童吧。大家都说黄永玉画好，可他偏说：“老子是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太阳下的风景》与《这些忧郁的碎屑》，我都喜欢得要紧。从老头子笔底流出来的文字不是禅意、玄机、妙悟、酸情，而是满纸幽默、俏皮、野气、刁蛮，活脱脱一个刚从凤凰县城走出来的毛头小伙子。还是更喜欢他的画——《往日，故乡的情话》，作于老头子七十岁。这是“永玉六记”中我最喜欢的一本。已经被公认为“大家”的老人回过头去看童年，看故乡，自然应该有伤感，有调侃，有怀旧，有沧桑，有难以自抑的抚摸和粉饰。但黄永玉不，他画的就是当年的凤凰城里那个小孩子心目中的故乡。全是孩童般的真实印象，没有任何矫情，“远处一大片绿中的小点，是南华山和我。”——这是老头儿自己；“窗纸亮，落雪了。”“关窗吧，柚子花太香。”——是画不出的画，吟不安的诗；“刘老二讨个‘堂板婆娘’回来，一条街都不理他。”——像是最短的小说。狗，岩鹰，算命先生，粪客，春倌，杜鹃鸟，苗妹崽……乡俚乡俗，小事小景，没有微言大义，也不美化，粗俗乱语亦不避。故乡的闪念真多，“山水，生活，隽语，人物，情调，片断的哀乐，油然生发于朝夕”，叠加在一起，就是一部别致的回忆录。

　　都是凤凰事情，凤凰口气，通过黄永玉的画笔，新鲜碧落如同发生在昨日。凤凰何幸，既有沈从文的笔来描绘，又有黄永玉的画呈现，长留此好山好水好人情。黄永玉使的是钢笔速写，线条极简洁，结实，夸张中见蕴藉，繁复间出条理，间有漫画笔法的加入，人物形象更是泼辣鲜活，比如春倌，比如唐马客，比如光屁股在河里洗澡的男人。突然想起来老头子的“美术事业”是从漫画开始的。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迷恋“三毛”，一门心思要追随张乐平，竟一气追到了赣州——然后他们就成了兄弟。老头子评价张乐平的“三毛”——“不是画出来，是修炼出来的。”老头子说，张乐平的漫画在于传神写照，够他学一辈子。

　　还有从漫画滋养出来的童心，两人倒是有得一比——张乐平到老也修炼成了老顽童，作家三毛说他是“一位永不为岁月追赶的不凡之人。”而这位，俨然还是一个小孩子，看看他书后来的那一句吧：“有如泡一杯家屋山背后摘下的野茶敬客的意思，偷偷一瞥他的微笑吧！”

　　作者：雷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