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五”以后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前，外地来的亲戚就带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他们说日本不行了。

　　一定是父辈们得到了什么信息，看他们的神色，真是一天比一天兴奋，哥哥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哥哥悄悄地告诉我，咱们中国军队就要把日本人赶跑了，中国就要光复了。

　　光复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是哥哥突然把我拉到大街上，就看见大街上人山人海，人们绽开笑脸相互祝贺，这样由衷的笑脸已经多年不见了，人们大声开怀呼唤，天津人说话直率，满街就是一句话：“小日本完蛋了！”说来也不可思议，那时候商家很少有扩音设备，家家就把手摇留声机搬到门外，一张一张地放唱片，有什么放什么，从马连良的京剧，到小蘑菇的相声，更有时代歌曲。

　　我跟哥哥跑到市中心地带，那里更是一片欢乐气氛，有洋鼓洋号，有民间吹奏，专业包办婚事的乐队、民间自发的小乐队，一队一队地在街头表演，没有多少时间，高跷队也出来了，多年不见的灯会也出来的，满天津一片鼓乐声，国家光复，好日子就要到了。

　　我们小弟兄整整在大街上看了一夜的热闹，第二天回到家来，很是被母亲数落了大半天，母亲自然更理解我们的高兴心情，关照我们洗过脸，又吃了早点，更嘱咐无论外面再如何热闹，也不许出去看了。如此我们才安静下来休息去了。

　　虽然孩子懂事不多，但至少我们懂得，从今之后，我们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了。再没有挎军刀的日本人到学校训话来了，再不必春夏秋冬每天早晨学生们都要光头站在膏药旗下向什么“天皇”敬礼了。日本投降了，中国属于中国人了。

　　没几天时间学校复课，我们走进校门，操场上高高飘扬着国旗，教室里挂着孙中山先生像，校门口还立起了一块大黑板，恭恭敬敬的大字，写着国父遗嘱，那时候也不懂遗嘱的内容，反正就是跟着老师读，读得高兴，激动，更是严肃。

　　激动兴奋之时，也有一些儿童的思考，天津沦陷八年，日本侵略者多次强化治安，不知杀害了多少人，再至于父辈谈话中透露的日本侵略军暴行，那就更是可怕了。突然，“日本完了”，怎么一夜之间就挂出了那时的国旗，一夜之间就敬悬起了孙中山先生的相片，怎么一夜间就写出了国父遗嘱。真是自天而降，说是大后方送过来的吧，就是飞机也不可能这样快呀。

　　童年也有深刻的思考，这一切景象说明，日本人可以占领中国土地，但他们“占领”不了中国人的心。日本占领军再野蛮，中国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存孙中山先生的照片，心中更没有忘记孙中山先生的遗嘱，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们学校的老师背诵国父遗嘱一字不差，八年时间，中国人坚守中国人的尊严，中华民族不可征服，我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呀！

　　欢庆光复的激情正炽烈，哥哥又带我一起去大光明码头欢迎“国军”。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运送接收“国军”的军舰将抵达大光明码头，市民学生们等候在码头，拉好了欢迎旗帜，还有人准备好了欢迎词，从天不亮就聚焦在岸边，等候接收国军的到来。

　　大光明码头离我家很近，高高兴兴地跑到地方，只看见成千上万的人站在岸边，向入海口张望，我们挤不到岸边，就站在人群后面等着好消息。第一天，什么也没有等来，第二天，哥哥还拉着我去码头，走在路上哥哥还怕误了时间，不时地向对面的来人询问“到了没有”，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是如何回答的，我只是跟着哥哥跑。

　　第二天又没有消息，第三天，哥哥更急了，饭也不吃，抓只馒头拉着我就跑走了，又是白跑一趟，第四天，第五天，一连跑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国军的踪影，我已经不耐烦了，哥哥还为国军辩护，路太远，要接收的地方太多，再赶上天气不好，耽误时间也是难免的。

　　整整等了一个月，也没等来国军，市民们已经泄气了。

　　祖父看我们往码头跑得太累了，再不许我们离家，偏偏传来消息，说是军舰到了。唉呀，哥哥几乎气疯了，气呼呼地拉着我就往码头跑，真是跑百米的速度，一口气跑到码头，真看见几艘大军舰停在岸边，哥哥正要狂呼万岁，再一看，哥哥的脚步停住了。

　　军舰上飘扬的是美国星条旗。

　　国军没来，美国兵来了。

　　看见军舰，看见美国兵，也很新鲜，军舰甲板上美国水兵背着大枪走来走去，嘴里嚼着口香糖，挥手向岸上的人喊“哈罗”，气氛也颇是热闹。在洋行供职的祖父听说美国兵到了，再不许我们到码头去了。

　　果然没多久，天津市面大乱了。

　　星期五晚上，美国水兵离船登岸。第一次看见美国兵的天津市民涌到码头欢迎，一片鼓掌声中美国水兵走下军舰，才登岸，正有人准备致词欢迎，谁料美国水兵发疯一般地向岸上的女人跑了过去，女人们没闹明白美国水兵想干什么，匆匆躲避，美国兵脚也快，手也快，俯身就拉女人的裤脚，吓得女人们四下逃跑，怕他们强施无礼。看他们倒也不想做坏事，拉起女人的裤脚只看女人的鞋子。这时有聪明人明白了，原来美国兵听说中国女人缠足，他们要看中国女人的小脚。

　　美国兵来了，十几天的时间天津出现了几百家舞厅、咖啡厅，更出现了不堪入目的下流表演。美国兵开着吉普车，搂着吉普女郎，手里抓着可口可乐瓶子大马路上疯跑的景象，我是看到过的。车上的美国兵嗷嗷大叫，吉普女郎们嘻嘻地大笑，路边的天津百姓破口大骂。

　　大约三个月后，国军终于到了，最先到天津的，是一批伤兵，那时候叫荣军，这些荣军不等人慰问，自己就跑进饭店大吃大喝，吃饱了喝足了，掏出个小纸包，将一只死苍蝇放在菜碟里，找来掌柜，问他为什么给抗日功臣吃苍蝇。

　　荣军们把天津搞得天下大乱，他们挥着拐杖打人抢劫，穷苦市民摆个香烟摊已经很可怜了，荣军们伸手就拿，摆摊老人一声也不敢吭，稍有怠慢，荣军立即挥起木拐打过来，砸了你的香烟摊，还说你的香烟摊是“敌产”。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接收大员盼到了，可怜的百姓们以为这下社会秩序有保证了，国家也开始治理了。只是人们大失所望，接收大员们一到，天津所有大小餐厅饭店全被他们包占了，接收大员们整天出入舞厅、餐厅，带着“抗战夫人”强占民房，公开贪污受贿，把还没有看见光明的天津变得更加暗无天日。

　　我家的一位亲戚，开麻袋厂，日本时期征为“军需”，以低廉的价钱强迫“收购”，交不上数量还要受军法处治。几年时间搞得几乎破产。好不容易盼得日本投降，更盼得接收大员到来，未想到，接收大员将这家麻袋厂定为敌产，不光要没收财产，这位亲戚还要按汉奸罪入狱。

　　这位亲戚慌了，跑到我家来求我祖父帮助，祖父自然对此愤愤不平，也真是尽力帮忙，后来怎样打通了关系，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位亲戚的麻袋厂不算敌产，那位亲戚也不算汉奸了。

　　天津人失望了，父辈的目光中充满着困惑，祖父老于世故，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国家不亡，实无天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