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旧欢如梦（她写）

　　花去两晚读朱天文《花忆前身》，等把夜读到通明透亮时，只觉双眼痛到想把它们取出搁在一边，留我心里醒着，好闭目把这前后的字字句句篇篇，文理文脉都誊整得清澈利落，并想个水落石出。其实怎么可能！

　　今日才知读书的快乐，一半在于读懂了，一半也在于读不懂。当丰沛的学问与见识都一一来至眼前，就像天文说，我好似牵着大人衣角走路的瞌睡孩子，稍不经心，半睡半醒稀

　　那似乎还只是一种回忆，几番追缅。但因为已作古的为师之人胡兰成他的博大精深，便已经涵盖了十面八方，包罗了天地万象，怎不唤人生起喜与畏惧。喜的是一同看花，直看到花开的所有时节里无限的曼妙中去，看到天文她的前身旧精魂，看到她三生之前的模样，原来也是从混沌顽劣里面挣扎出后来的漂亮，原来也是太初那“一杯剑气”和聪明豪情如何辗转聚拢到了此刻的持重凝练。然而又不能不存着畏惧，畏惧浩瀚的学问，不疯魔不能窥其庙堂一隅。更让我疑心起自己的资质，天文她是“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她承的是其师胡兰成的海量，可是没有功力如我，只能糊里糊涂陪醉，却不能同领略其百万精妙高深。

　　胡兰成在与朱家前后自1974年8月至1981年7月间的数百封书信里，纵横谈学问一直到了“宇宙的极远处”。哲学科学宗教学，外加文学玄学人类学，又谈诗词书画与女人，又谈政治国际关系，偶尔涉及物理数学，还谈社会经济金融，更教导人生取向及生活健康。他目力脚力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天下书都叫他一人给读完了，可是当年却肯拜服一个张爱玲，晚年则精心调教出一个朱天文。胡云：“你到底写不出比自己高的人，有些东西看不到。”其实也不然，低处还有一个仰慕和艳羡的角度，昏懵不懂，也可以似是而非的匆匆嗅到一点气味。门道还是热闹，都有它的半壁拥护。是以我才敢此处略表一下亲近。

　　天文不像有些大家，每每令人仰望却不能感到亲切。看她讲三三学社，讲过去的日子和逝去的人事，胡张这一对“已经被供奉在庙堂里的人物”，到了晚年，一个是避世犹不及，一个是依然故我，把去路交给脚步，无一不保持着底线的骄傲。但转到天文笔下，也能吹去那众人眼中口中认定的乖张的浮末，写出很多平常人的意思。《花忆前身》说是胡兰成的追悼文，倒不如说是篇从师记，里面也有天文对其师的“忏情”，也有他们的“黄金盟誓”，还有胡兰成的“弥撒”和朱天文办的“告解”。她平生所学，最后都点检完全、还报了恩师。用她本人话说，是自《荒人手记》之后，她“对

　　胡爷的悲愿已了，自由了”。———这番一路挂念，如梗在喉，多年她发的声里尽都是胡爷的影子，如今终于是可以忘情之时了，遂成最后一篇的《忘情之书》。但她依旧是怅而不惘的。因已无所惘，只剩下所有的坚定。而怅，亦只是“惆怅旧欢如梦”罢了。

　　《江南时报》 (2005年09月01日 第二十三版)

　　作者：匡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