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宁要塞

　　做梦也想不到我当年居住的那条荒山沟越来越有名了，那天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又介绍了那个叫作“东宁要塞”的地方。从1968年到1984年，我在那个要塞的中央地带整整居住了16年，对那个地方我可以说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了。当年我上山打柴，伐坑木，挖草药，开荒种地，捡橡子，爬遍了那一带的每一条山沟每一座山头儿，对地形的熟悉程度就是当年驻扎在要塞里的日本兵也望尘莫及。而且说来好笑，大家所看到的要塞主工程那个山洞，就在我挖煤的头上，几乎是在一条垂直线上，日本鬼子迫使劳工在山腰挖山洞，我们在山脚

　　30年前，我刚到那条山沟就感到十分震惊，战壕纵横交错，遍布每一个山坡，虽然已经长满了野草，沟里的树也长得碗口粗了，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所有的散兵坑。有时脚下还会踢出一个铁锈斑斑的罐头盒子。我把这个罐头盒子拿在手上端详着，想像日本兵当年围坐在一堆篝火边吃罐头的情景。在山沟里行走常常会被一个突然出现在蒿草丛里的庞然大物吓一跳，那是被炸翻的钢筋水泥工事，这一带，每一个沟口都有这样的钢筋水泥工事把守。炸断的钢筋像人的断肢，狰狞地裸露着。

　　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触摸。我们挖煤用的十字镐就是当年日本人遗留下来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国产的镐头无论从钢的质量还是工艺方面与之绝对无法相比。以至都用秃了还在用，从不用国产的。我有一个铜矿灯也是日本人遗留下的。就是他们打山洞时用过的。一直用到丝口磨平了才罢休。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一个被称为“东方马其诺”的军事要塞。

　　我在山上刨地经常会刨出弹片，只有这能证明当年这一带曾经进行过激战。现在，我的书柜里还放着一个爆炸后的弹头，铜质，有刻度，还有“昭和”字样。令我不解的是这种一次性的东西他们为什么也要做得这般精致？有什么用？可见做东西精致是他们民族的一种癖好。难怪今天他们的汽车和相机还是世界一流的。

　　1974年我有了一个老婆，但是却无处安身，于是我们就在一座废墟里找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以避风雨。我们把它叫做大楼。据说那一片碎砖烂瓦曾经是要塞的医院。四无人迹荒草萋萋。我们的大儿子就出生在那里。今年我和妻子又专门去那里看了看。连废墟也没有了，只有一片蒿草。我在埋着儿子衣胞的地方徘徊了一阵子。

　　1995年我又回东宁县挂职。有一天文管所的人叫我去看一看，说是在老城子沟挖出了劳工坟。这就是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里所说的老城子沟的万人坑。有一点节目主持人说错了，那不是修筑要塞工事的劳工万人坑，那是一个军需粮库搬运工的劳工坟。仅仅一个粮库的劳工坟就埋了两千人，整个东宁要塞庞大的军事工程和铁路公路不知要死多少人！从牙齿上看，这都是一些年轻人。据说被征的时候就只要三十岁以下的，来到这里后只两三年时间就劳累饥寒死去。

　　那是1995年的11月份，往常这时候已经天寒地冻了，说不清为什么那年冬天出奇的暖和。一片荒山坡上，排列着数不清的土坟，其实仅仅是一片几乎看不出的低矮土包，离地面高出一巴掌。长满蒿草。这些草倒是长得比别处茂盛。扒开了十八座，很浅，只挖下去二十厘米就出现尸骨。因为浅，只几十年就腐烂得很厉害。那天阴沉沉的，大雾像棉絮一样缠绕在山坡，缠绕在灌木丛和艾蒿上。我走到一座坟前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了。对于当年日本人的残忍我已经在文章上影视上看到过很多，但只有那次才使我有了最直接的感觉上的认识。在土坑里躺着的那具尸骨没有脚，从小腿那儿齐齐地锯掉了。干过木工匠的人都知道，只有用锯才能取得那么平整的断茬。显然是在人活着的时候给锯掉了。挖开的十八座坟中就有四具是这样给锯掉脚的尸骨。为什么要锯掉他们的脚？有人猜测是他们逃跑，作为一种处罚；有人说可能是冻伤了不得不锯掉。

　　人对事物的认识，感受的力量是巨大的。过去我总对宣传抱有一种可能有夸大成分的心理，当站在那无脚的尸骨面前时，我才觉得有些事情，无论你如何宣传也是无能为力的。你在电视上看到那画面可能一闪而过，就是你到展览馆里看到实物也不会有心灵震撼，只有你在那个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在那阴冷的天底下，看到那无脚的尸骨躺在湿漉漉的泥泞里，你才能体会到那种震撼。人竟然可以如此残忍，人竟然能如此地活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