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北去

　　刘海文（湖南商学院）

　　1

　　夏天就快要到了，在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文婕就要离开大学校园了。忙完实习，忙完毕业论文，此时的文婕，终于可以安静了，可她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五月的黄昏已经很燥热，夜幕迟迟才肯降临，仿佛一个蓝灰色的巨大的锅盖，紧紧盖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整个长沙城就像被地底的火烤热了，只让人觉得闷。这样的夜晚倒是显得异常的安静，高温让所有的人失去了活力，特别是即将毕业的大四的学生，全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吹着电风扇，仿佛就干等着学校出通知要大家搬出去的那天。往常文婕也和她们一样，今天却闲不住，她感觉宿舍燥热的空气令她窒息，于是一个人信步走了出去。

　　校园的夜景是美丽的，以前是，现在也是，路灯、花丛、树木、球场、报栏，甚至路边的垃圾桶，都是那么的熟悉。天色已经很暗，周围却愈加的明亮起来，街边的路灯已经陆续亮了，何况天空还升起了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月亮已经悄悄地挂在头上了。

　　有月光的夜晚是容易撩人思念的，虽然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文婕早已习惯孤独一人，可是今晚她却还是感到异常的寂寞。这时候，也许这么久以来，一直将自己的感情埋在心中的她需要诉说，把自己藏在心中很久的故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文婕挽了挽头发，径直走出了大学校门，出门不远便是刚刚建好的沿江风光带，旁边是水浪滚滚的湘江，还没有走到江边，阵阵水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就不时从江面传来，要是在大一见到这情景，一定会立马想到“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诗句，可现在，文婕是再也没有这份心情了，因为这里发生过令她悲痛一生的惨事。

　　2

　　故事还得追溯到大一时的一个新生见面交流会，会上要求每个人上台介绍自己。这是一所全国性的重点大学，学生多来自经济发达的城市，讲起身世来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都是清一色的官宦子弟，商贾千金，但是后来有一位衣着朴素的男生跑上来讲述他的身世。文婕现在仍然清楚的记得，当时已经是冬天，天很冷了，这个男生却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走上台，也许他的普通话是最差劲的，表达也不是很流利，可是他的故事却深深地打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当然也包括文婕。文婕记得他憨憨地走上台，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他叫张铁军，是湖南省绥宁县人。他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山区边远小城，山特别特别的绿，水特别特别的清，民风也特别特别的淳朴。他说他出生在一个远离县城的山村里，用他的话说是“大山的深处”，从懂事起就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上山砍柴，他们那儿的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山里的孩子在学校是学习，回家后就要做数不完的农活儿，砍柴，放牛，割猪草。他还说他家里有三兄妹，他是大哥，妹妹去广东打工了，弟弟还在读书。

　　他那带很重方言的普通话引来大家的一阵阵哄笑，文婕记得当时他红着脸走下了讲台，第一次见面，文婕就觉得他真是个有意思的男孩。

　　自从那次交流见面会之后，文婕对这个来自湘西南的男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张铁军，见面总是抢先打招呼，她喜欢看张铁军因为紧张而脸红的样子。有一次，她意外地发现张铁军竟然有一门公共基础课程和她一起上，大学里把这种几个班一起上的课叫做大课，通常是不同专业的班级一起上课。那一天，文婕迟到了，从后门偷偷溜进去，刚好到门口有一个空位，她二话不说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放下书包，然后长嘘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没有被老师发现，要不然又得回答问题了。不经意地，她突然发现身边的一位男生好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张铁军！那一下子，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只是觉得有时候人与人相互认识之后，世界便变得小了。那一刻，张铁军也认出了她，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文婕抓住这个机会，迫不及待地问了张铁军许多农村生活的趣事儿，张铁军就跟她讲。农村的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让这位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女孩乐翻了天，什么夏夜去田里抓黄蛤蟆啦，去小河钓鱼啦，去山里摘野果啦等等，听得文婕两眼都直了，直到下课了她还缠住张铁军不放，要他继续说。

　　如果说在交流会上的见面，张铁军让文婕产生了好感的话，那么这次邂逅则让文婕有点喜欢上了他。

　　3

　　一天，文婕依约带张铁军去了市中心的肯德基餐厅，张铁军走进去就觉得非常好奇，左看看右瞧瞧的，文婕知道他肯定是第一次来，于是给他点了一份家庭装的肯德鸡块，好大的一桶，吃得张铁军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这东西好吃，以后一定要买给爸妈吃，还有弟弟妹妹……看着他那副傻样子，文婕咯咯地笑开了。餐厅响着悠扬的钢琴音乐，她看着张铁军，发现他是多么的可爱，憨憨的样子，浓浓的眉毛，红里泛黑的脸蛋，活像《天下无贼》里的“傻根”王宝强。吃完了以后，张铁军一抹嘴巴，嚷着说他要去付钱，说是今个儿他请客，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出去，怎能让女孩子请客。“呦！张铁军，看不出来你还有大男子主义呢！”说着，文婕就笑了，捧着肚子走了出去。张铁军赶了上去说：“你等会儿，我得付钱去啊。”他不知道在肯德基消费是先付钱的。

　　“走吧！已经付了！你真心请我呀，留着下回吧！”文婕已经笑不成声了，并不是笑他不懂得这些，而是他那副认真的样子，一本正经的，一脸的真诚，可爱极了。

　　然而更让她感动的是张铁军为了请她去一次肯德基而去工地挑砖头，累倒进了医院。原来，他一直把那天文婕在肯德基门口说的那句话记在心里，一心想请文婕去一次肯德基，可当他终于知道了那不菲的价格时，他才知道这对他来讲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张铁军每个月生活费才一百元不到，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更不用说省出钱来请客了，可他又不想欠人家人情，该怎么办呢？为这事他着实苦恼了许久，后来有一天他路过学校基建处的工地时，看见一个招工启事，写着临时招工挑砖，要求不高，吃苦耐劳，身体强壮就行，二十元钱一天，于是就高兴地去报了名。工头看他是个学生，开始不肯要他，后来经不起他的软硬兼磨，便答应让他做五天，他算了一下，五天刚好一百元，就可以带文婕去一次肯德基了。由于白天要上课，他上的是晚班，从晚上挑砖一直要挑到凌晨，开始几天还好，咬咬牙就过了，可最后一天挑砖时，他实在太疲惫了，脚下一滑，便摔昏了过去……

　　文婕是第二天上大课时才知道这事的，听张铁军的同学这么一说，她课都没上便奔去了医院。病床上的铁军正在打点滴，脸色苍白。文婕摸着他消瘦的脸，心痛得直落泪，哭泣着说：“傻瓜，你这是何苦啊？”而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张铁军双眼紧闭着，头上直冒冷汗，文婕拿来湿毛巾帮他擦干，然后敷在他的头上，这时张铁军醒了，朦胧中看到眼前一个泪水涟涟的女孩，仔细一看，竟是文婕，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小巧的小手，无不自豪地说：“文婕，我可以带你去吃肯德基了！”文婕努力点点头说：“嗯！不要说话，再睡一会儿吧！”其实，张铁军早就知道了文婕的好，他也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特别，很讨人喜欢，只是自己来自小山村，自卑，不敢将自己的爱说出来。今天，两个人都没有将爱说出口，可是两只手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终于童话般的相爱了，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文婕原本以为会天长地久，却不料……

　　4

　　大三的下学期，五月的一天，有风。他们在湘江边上漫步，湘江也和今晚一样，涨着大水，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导演了这个悲剧，还是命运自身使然，一切都来得那么的巧合。当时，文婕牵着张铁军的手在看对面的橘子洲头，说起他们大二一起去玩的事儿，张铁军由于骑术不行，还在那儿摔了一跤，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听见有人大喊：“快来人啊！小孩掉进湘江去了！小孩掉进湘江去了！”张铁军一听，低头对文婕说：“我去救人，你快去叫人来！”就迅速跑过去，跳下河救人去了，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文婕不明白，张铁军出生在河边，水性很好，怎么就不回来了呢？后来才知道，原来落水的孩子有两个，一个小一些，张铁军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先救了上来，另一个则大一些，被水冲出很远，张铁军游到他身边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孩子看到他游过来，仿佛看到救命草，一把抱住了他，任他用尽力气挣扎也挣扎不开，两人就这样抱着，挣扎，最后双双沉入了江底，等到文婕喊来人，把两人打捞上来时，他们都没有活过来。

　　文婕抱着张铁军，哭得死去活来，死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刚才还在身边说着亲密的话，转眼间就阴阳相隔。

　　从此以后，她就有了一个习惯，无论多忙多累，每天晚上，都会一个人去湘江边上走走，看湘江北去，对着江面发呆……

　　现在，望着汹涌的湘江，文婕早已泪痕满面了。

　　也许这是文婕最后一次来湘江边了，因为她很快就会毕业。她已经答应去张铁军家乡的一所小学教书，完成他的理想，那所小学也已经同意并发来了通知。

　　此时，滔滔湘江北流而去，江面依旧传来一声声浪水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