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绿

　　马力

　　最后的绿色在一个遥远的枯季从黄羊滩消失了，连草木的遗骸都被时间卷得踪影难觅。万亩赤袒的沙原受着热风的狂撕和炎日的灼烤，淌不出一滴鲜艳。生态断裂，悬崖边的人类，失去最坚实的依托。清亮的流水闪漾于弯曲的河身，交枝的树木下，黄羊轻踏浅草，催起一片蝶影……宣化人只在古老的传说中忆想着滩上的过去。

　　冬春的塞风从漠野舞来，漫漫沙尘吞噬着京城上空的晴碧；夏秋的洪水从山上疾泻，滚滚泥沙顺着洋河灌入官厅水库。沙暴干燥的气味，锐刃一般楔进嫩润的肺叶。弥天黄尘，遮没一切绿色的想象。洋河的水浅了，河岸的两边，散布着粗硬的石砾，连一根青草的瘦影也不见；黄羊山孤独地横在滩边，任半空的飘云掩去它寂寞的表情。耗尽最后能量的土地，像一个精力用竭的人，颓然伏卧于樵采的铁斧、垦殖的锄犁和狩猎的枪管下。一阵怆痛，在沟梁纵横的沙碛上结成深深的伤瘢。当冷利的工具刈去大地最基本的内容时，人们只能从昔日丰沃的广野上收获贫瘠和荒凉。

　　风蚀、水蚀，企图宣判黄羊滩的死亡，而一次艰难的拯救也在新世纪的初年开始。大面积的标准化种植，是在自然的现场创制宏图，它的技术难度使纸上的一切显得苍白。波状的荒野、流动的沙丘是难以驯服的猛牲，树、草、水能够积聚一种征服的力量。生物沙障遏阻了流沙散乱的脚步；生态垫上片片葱翠的灌草，褪去满滩苍灰的颜色；林带网格把茫茫沙海切割成微小的部分，让巧手精心修饰每一个细节；机井和蓄水池中涌出的清流顺着配水管道淌向滴灌区，浇溉经济林区的侧柏、刺槐、沙柳、山杏、油松、白榆、紫穗槐和金银花，浇溉沙生植物园的黄柳、胡杨、菊芋、花棒、沙蒿、沙拐枣、沙打旺和樟子松。榛莽长满坡野的角落，密实、新鲜而充盈生机，不知倦地向远天掀涌层层翠浪。绿色的草、橙色的花、红色的果，织成斑斓的图案，带给自然界一种生命气息。沃壤的原色生动地浮闪，水木幽秀，重现这曾衰谢的清华。

　　阅读的经验把我带到普里什文的字句中：“正是在这一刻，春的转折完成了。自此，草木将茁壮生长，繁花将竞相怒放。”

　　我的眸光驰过鲜翠的草野，我的激情在风影、云彩中驰骋，并且浮想治沙工程的所有生动情节。坝上的风牧歌似的低响，像绕在绿野间泛白的路径，缠紧我的心。山坡绿了，黄沙退了，映碧的河面上，凋残的芳艳复苏了。那些以意志同天灾对峙的林业工人呢？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挥锨植下又一簇新绿。为大地添妆的人，会在平凡的劳动中与美神相遇。这时，有一种信念，像脚下茂韧的绿草，在我的心里扎下坚劲的根。

　　阳光慷慨地从云层泻落，在绿色的山野抖动一道道谱线，让风的手指弹奏抒情的交响。一棵草，顺着风吹去的方向弯着柔软的腰，绒状的尖梢像饱满的谷穗那样沉下去，仿佛蓄满了故事。草原宽忍的性格，包容了人事，包容了沧桑，包容了过去的一切对与错。我静下心，在太阳炽亮的光线里伏身细听草的呼吸，不，是一种遥远的讲述，那娓娓的语调水一样软，均匀的节奏正同我的情绪呼应。此刻，烟霭袅绕，巨大的落日正从天边缓缓地斜坠，贴紧黄羊山陡峭的崖壁滑向苍野的边缘，神情庄严地向大地谢幕。面对平铺着青翠的坡岭，我那时的赞叹，几乎抵得一阕豪放的诗歌。

　　几度更始，几番轮替，都是对历史的补偿。这植绿的壮举，不只给黄羊滩接续新的生命段落，更是恢复了人与自然的平等。久压在沉沉黄沙底下而消隐的诗意苏醒了，斲丧的和谐回归了。毁灭者留下的疮痍，渐渐从世间淡去；人类却无权遗忘痛苦的记忆。原生的绿死了，企望人工的绿永在，为了生命的基色常青，也为了不辜负自然。

　　我的思绪是繁密而丛杂的草，蕃衍无际，遮覆平旷的心野。目光刚刚从远处收回，又在一蓬细瘦的枝上安静地停留。嫩薄的叶片间，颗颗青里泛红的浆果闪着晶亮的辉泽，手指轻轻一碰，如同触着釉彩莹润的瓷器。透明的汁液在果实的体内欢乐地流动，那种奇妙的声音，只能用心灵谛听。一缕清甜融入飘溢着草香的空气中，诗化的生态风景，魅惑了我的视觉。

　　迎着我的脚步是那片青葱的高坡，我被它托举着，心已翩翩地跃上了云间。天地景色在眺览中生动起来———夕阳的光华映亮流云的鬈丝，茂绿的林野上，圆硕的向日葵在暮色中摇闪最后一抹热烈的光彩。野菊纤细的花梗轻颤着，湿柔的嫩蕊舒展着，我像蜂儿一样吮啜着花叶上的晚露。刚才还不溅响一息微音的丛莽，忽然起了一阵簌簌声，呵，山鸡和野兔拖响的音符，惊破了永恒的静谧。被芳草、翠枝和松针花环般护住的“中信绿色工程”石刻，沉雄而庄重。雕镌的文字，是向大自然敬奉的献词。

　　《人民日报》 (2005年09月16日 第十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