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永远的夏天

　　绒葩

　　星期天的下午，突然有心情，于是整个下午都坐着公交车观望城市的夏天。坐在最后一排空荡荡的位置上，当车子慢腾腾地行进在因为修路而交通堵塞的马路上时，就可以悠闲地欣赏窗外的风光。平静的午后，梧桐树的绿色叶片闪烁着阳光。

　　我感觉这个城市好像一直处在夏日的怀抱，秋天夺不走它，所以另外两个季节也从未到访，这个夏天仿佛比较接近永远，所以也就想到那些成为永远的历史。

　　有一个回不去的永远，在4岁那一年。

　　开裆裤松松垮垮的紧随着脚步，从自家的弄堂里，大喊着“前进”冲到另外一条弄堂，身后跟着两个小男孩。我们的区别在于，我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巴，他们则不穿上衣；我们的共同点在于，手里都握着一把色彩鲜艳的水枪，都可以打出已经被太阳烤得很热的水花，滋润干燥的皮肤。黑色的铁门外，是菜市场熙熙攘攘的声音，过往的黄鱼车散发出腐烂的腥臭，门口卖水果的女人烫了很卷的短发，没有染色却也枯萎成了一缕焦黄，大声斥责身边拥挤的男人和女人，本地最流行的方言粗口说得头头是道。那时候夏天里妇女流行的衣服，是那些鲜艳并且带有大朵大朵鲜花的丝质衬衫，或者连衣裙，伴随着热辣辣的汗水，一切粘在身体上而呈现出的曲线，就像黄鱼车腐烂的味道。我们三个小家伙穿过菜市场的人群，就轻易到了对面的弄堂，多么幽静的一片天地。

　　身后的两个小男孩，一个是我的表弟，他还顺便骑着油漆快要掉光的蓝色小三轮车，另外一个，是住在我家楼上的邻居，在所有同龄的孩子都比我要矮的时间里，他已经和我一样的高了。弄堂笔直的前进，围墙里的夹竹桃盛开了一大片白色和粉红色的花朵，在很高很高的头顶上。我们开始疯喊着互相追打，不躲开对方的水枪，享受那极其短暂的冰凉，一直走到笔直的尽头，里面还有三户人家，依旧那么安静，那股幽静带着陈旧的气息拒绝我们的接近，担心弄堂里的人家会觉得我们太过吵闹而被骂出来，如果那样，下次就不再可以在这个天地里冒险，这一次的旅行目的已经达到。

　　回来的时候再次穿越菜市场，下班的人增多了，有油烟子的芳香慢悠悠的飘过来，咽了一下口水，就想要吃晚饭，但是不想走正门回家，所以我们绕到后门那条全部是石库门的弄堂里，路过蹲在门口拿洗衣板搓衣服的阿婆，路过平时买酱油米醋的小店，再路过停了几辆脚踏车的门，就到了暗红色的后门，我们又厮打一阵作为临别的礼物，然后和表弟走到外婆正在做饭的厨房里，油烟在黑漆漆的视觉里蔓延，再次咽一下口水就进屋等待晚饭，少不了的是妈妈的责骂或者舅妈叫住弟弟不要再吃小动物饼干的声音。那个时间重演着，变成了一个永远，油腻腻的怀念着，旧上海的一个旧梦一般。

　　有一个回不去的永远，在15岁的那一年。

　　主角只剩下了两个女孩，小鱼和我。

　　片段是视觉上撕裂的疼痛，宝石蓝色的海军校服穿在身上，正在慢慢长长的头发已经枯萎，推着混合颜色的山地车，从校门缓缓的走出来。小鱼就走在身边，瘦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拉成了一条线，夕阳的红色血腥一样的悲哀，校门口那条种了一长排松树的小弄堂就变成诡异的过往，那时为什么没有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呢，身后的风景多么绚丽地美丽着，操场上低年级嬉闹的声音，教科楼响亮的皮鞋声。小鱼叹一口气，讲到今天的模拟考试和我们回不去的青春，我郑重的宣布该如何如何提高彼此的英语和数学，校门口又停留了很多不良少年，他们大胆的观看路过的每一个人，于是我们加快脚步，逃离那些视线。

　　小鱼的红色眼镜衬着白皙的皮肤，惊喜的看着前边不远处每天都在的羊肉串摊子，我眼睛看着四周，希望不要看见班级里那些我不想看到的人，那些暗恋着的男生，讨厌的涂指甲油的女生，或者成绩一塌糊涂的鼻涕虫。结果是，他们全部蜂拥在香喷喷的羊肉串周围，海军领已经被弄脏了，而我暗恋的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一本正经在咬第二块肉。小鱼和我各自买上一串——读书太辛苦了，没有羊肉串是无法支持的。

　　结束点心后，小鱼就坐在我的车后座，我每天都觉得她变胖了，不过还是带上她，出了小区的大门，在一个下坡做一个漂亮的右转弯，然后和汽车并排抢地盘。不多远就可以到达绿色招牌的超市门口，这里往前走的小区是小鱼的家，往左走还有半小时路程，是我的家。十字路口的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了，隔壁花鸟市场的黄色灯光亮了，超市透明的日光灯也亮了，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像鱼一样的不守交通法规。我们就停下开始聊天，一般初步决定聊上半个小时，批评一下我们看不惯的同学，说说他们的笑话。鄙视完这一切我们还是舍不得回家，已经是晚上了，到处都有饭香在飘，但是我们还是进了免费的小公园呆了一会，骑一圈高空脚踏车，发现几个花丛中接吻的恋人，撞几个小学生互相鄙夷的嘲笑。小公园有两个门，在结束海洋球的冒险以后，羊肉串的威力也消失了，于是匆匆和小鱼告别，约好了只轻松这一天，以后要认真学习，为我们各自伟大的目标前行。在最后的分手前，讲一个表哥几天前的鬼故事，然后我们走了不同的门，离开公园。回家的路上，因为速度很快迎面的风渐渐变冷，硬着心肠无视红绿灯的存在，心里盘算今天的作业和晚上的电视剧哪个重要，游魂一般回到家，温暖的家。而后小鱼来电话，说关于鬼故事之后心有余悸的回家路，和今天的数学作业。15岁的春天，重复着这些过程，变成一张张的照片，最终定格在绿色招牌的华联超市门口，变成再也不敢逾越的禁地。

　　在永远继续的夏天里，流着很多的汗，说着很多奇怪的语言，无限量的想回忆就回忆，就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古稀老人，有一丝悲哀涌起，原来整条路上，孤单一直在存在，只是我用了很多很多的积木将它堆在了下面。而它，仍然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