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40年找回自己的历史

　　花40年找回自己的历史

　　军人-监犯-工人-国家干部，抗战老兵张景瑛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波折

　　9月7日，78岁的抗战老战士张景瑛专程来到连南瑶族自治县大坪镇中心小学，将3000元捐献给了这所贫困小学。

　　这笔钱，是他在今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活动中获得的慰问金，生命中3年多“小八路”的经历，使他同时获得中央颁发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然而，在长达40年的时间中，张景瑛的这段经历一直得不到承认。他用了整整40年的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历史。

　　9月16日，记者在张景瑛清远的家里与他进行了对话。回忆起自己的坎坷经历，老人老泪纵横。

　　被削掉的肩骨

　　旁白:资料显示，张景瑛1928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乐亭县，1942年5月参加工作，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少年党(共青团)并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1944年1月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后分别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十三、十七军分区司令部先后任通讯员、战士、文化教员、政治教员、军区农场政治处副主任等职。

　　记者(以下简称“记”):根据资料，您是14岁就入伍，当时正好是百团大战后的和日军斗争最残酷的时期。

　　张景瑛(以下简称“张”):是啊，当时有很多战士都是十几岁。我们这些人一般就是做通讯员或者去学校读书。我在抗日军政大学冀东分校学习了两年多。

　　记:能否说说你和日军战斗的经历？

　　张:说实话，我们没有打过什么大仗。只有在1945年5月离日军投降还差4个月时和鬼子在滦县小营一带有一次遭遇战。当时我100多名战士在那里遭遇80多鬼子、150多治安军和200多皇协军。结果是我们冲出了包围，但牺牲20多个同志。

　　(说到这里，张景瑛脱掉上身的衣服，指着左肩凹陷的一块地方，说)在那次遭遇战中，日军炮弹把我这个肩骨给削掉了。

　　记: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张:记忆最深的是，我们天天都要走路。当时日本驻屯军为了强化“治安”，已经发展了几乎覆盖冀东地区每个村落的“情报网”，八路军一进村，日本兵都知道。我们的部队负责在这一地区骚扰敌人后方，白天活动在鬼子较多的北宁路(北平到辽宁的铁路)以南，晚上就要转移到鬼子较少的路北。能不打枪就不打枪，但要打就一定要打准，部队里一位神枪手曾经三枪打死四个鬼子！

　　集中营8个月

　　旁白:抗争胜利后，《双十协定》对于“和平民主”建国的设想很快被内战粉碎。1947年12月，张景瑛所在的冀东军区农场遭到国民政府新二军的围攻，张景瑛被国民党俘虏并在保定青苑集中营“学习”了8个月。他很坦率地说，他永远不想回想起那段岁月，但那毕竟是属于他的历史，所以他还是愿意说出来。

　　记:在集中营的8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张:(沉思了好一会)每天被用皮鞭打是不用说的了，在里面8个月，我的身上没有一天看不到血疙瘩，伤从来就没有断过。不时的还要被带到地下审讯室，里面有很多刑具。主要就是给我们灌辣椒水。那不是用碗灌，而是把人绑在凳子上，用毛巾堵住鼻子和嘴，从鼻子上方灌辣椒水，为了呼吸，只能喝下辣椒水。

　　记:他们审讯的目的是什么？

　　张:每次审讯都是问:你还当不当共产党？

　　记:电影上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镜头，如果写了一个什么保证就可以放出去，有这种情况吗？

　　张:根本没有。他们就是使劲地折腾你，不管你回答什么都是一样对待，他们的目的是要让人提起加入共产党都怕。他们在夏天天气最热的中午，把我们带出去“放风”——就是让我们全部脱掉衣服，在烈日下“三点一线”。

　　记:什么叫“三点一线”？

　　张:就是要求“屁股、脚跟、后脑勺”这三点站成“一条线”，表面上让人“悔过”，实际上就是折磨人。

　　记:8个月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张:保定解放前，新二军向北京收缩，集中营也将随军迁移。趁此机会，在集中营内秘密活动的党支部策划了越狱行动。1948年8月，我们快到北京广安门的时候，闷罐车的几个门突然被炸开，我们40多名过去从事政工的干部立即跳下车逃跑，成功摆脱了押车的军统特务，抵达北京附近地下党控制的“四会澡堂”。住了一晚后就回到了原来的部队。

　　记:你是政工干部？

　　张:我当时是军区农场政治处副主任(副营级)。

　　旁白:张景瑛在部队通过政治审查后，就随军准备打锦州。当时他任东总(东北人民解放军总部)前线民运大队第三大队教导员。后留在183师，任昌辉(音)任师部民运科副科长，1949年8月，参加了解放长沙的战斗。

　　从军人变监犯

　　旁白:1949年8月长沙解放后，张景瑛被批准回到河北唐山地区探亲，其间伤病犯了，他被送到当地干校休养。从此和进山缴匪的部队失去了联系。1953年5月，张景瑛南下寻找部队，在广州犯下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并从一名军人变成了一个监犯。

　　记:你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使得你由一个军人变成了一个监犯？

　　张:我在写材料的时候，隐瞒了我那段被俘虏的经历。

　　记:你当时不是通过政治审查了吗？为什么还要隐瞒？

　　张:我是做政治工作的，我目睹过战争时期“整军”的各种现象，如果我填写了这段历史，就会被挂上“政治不可靠”的牌子，以后无论有任何政治风向，我都会首当其冲，所以我就故意隐瞒了。

　　记:后来呢？

　　张:当时的广州军区保卫部就说我冒充解放军，欺骗了组织，送我到法院要判我刑。当时法官也没见过我，就给我判了5年。

　　记:就这样从一个军人成了监犯，非常委屈吧？

　　张:当然。我当时就给广州军区的领导写了信，不过没有回音。

　　记:你不是被判了5年刑吗？但在你的资料中，你可是当了很多年的监犯。

　　张:(苦笑)本来我因为表现好，1957年后就可以出狱。但由于时局变化，我先因破坏劳改秩序，加了三年刑，并且不准上诉，又因为越狱罪被广州市西区人民法院加刑4年。在短短1个月内，我因为种种原因加了7年的刑期。

　　要的只是尊重

　　旁白:张景瑛1990年4月退休。1993年3月26日，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劳改工作局委员会在经过详细调查后，为其平反，恢复他的党籍和国家干部身份，按照连级干部定为科员，办理离休手续(享受科级干部政治生活待遇)。

　　记:1965年1月提前释放后留场就业，1983年5月转为正式工人。这段日子你为找回自己的历史做了些什么？

　　张:我多次写信到广州军区、甚至中央一些部门，希望我的事能够引起他们的重视。可以这样说，我的经历其实不止是个人的经历，也许有许多的老兵都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们需要的是国家和人们尊重我们自己的历史。

　　记:从1953年到1993年，你找寻了整整40年的时间，这40年来，你不觉得很绝望吗？

　　张:有时候真的很绝望，人生有几个40年？想着自己以前的经历就这样抹去，就觉得心里很痛。许多人都认为我寻找自己历史的做法是没有什么意义了，连我老伴都劝我死心。但我始终不服气，我就是要还自己一个真实的过去。

　　记:什么时候出现转机？

　　张:1988年，我的事情引起了一位国家领导人的重视，他在我的信件上做完批示后转了回来。此后劳改局和广州军区保卫科对我的情况进行了5年的调查核实，直到1993年才调查清楚。

　　记:你坐过国民党的牢，也坐过共产党的牢。你怎么看待你蒙受的这40年不白之冤？

　　张:(啜泣)我是一名战士，却40年不被承认，反而被弄到监狱里坐牢，要说一点都不恨那是骗人的。我14岁就跟着共产党走，是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这就注定了我今后一辈子都要跟着共产党走。此前，我是犯了错误，但是绝对没有犯罪。这40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我的历史，有人以为我的目的是要国家的赔偿，但我不要一分钱的赔偿，只要还给我一个真实的历史，证明自己曾经战斗过。

　　旁白:张景瑛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物，从他“犯罪”被押，到给他平反，他耗费了40年的岁月。在这40年中，他从军人变成了监犯，又从监犯转为工人，再从工人转为国家干部。40年来，他经历的不止是个人的悲喜，他还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波折。在他的身上，有着许多老兵人生经历的影子。

　　本版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谭林　通讯员　刘洪群　许珂　蔡正平

　　图:

　　张景瑛的左肩在战斗中受伤，少了一小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