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裸体”

　　到美术馆看了一次人体素描（或曰裸体素描），大约用去了四个小时。何以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只因为看得太认真。似我这六旬之人有这样大的兴致，难免引起年轻参观者的小声非议。一对情侣中的男士嘲讽我说：“老先生，色瘾真不小呀！可惜只能过过眼瘾。”

　　我回答说：“年轻人，我来看的是美展，而你们却不正而邪。想听听我的高见吗？”男士和女士几乎同时赌气说：“侃吧！侃吧！”

　　我讲了这样一番话：在世界上乃至地球上，一切精品中最杰出的精品就是人体。无论是非生物还是生物，除了人体之外，再没有称得上“上帝至高杰作”的东西了！你看看人体，无论从工艺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天然物的角度来看，那样精致而在构造上那样合理且又有极高的审美价值，除了人体之外还有什么物体可比吗？

　　此外我还说，比人更美的东西或许是有的，如石头中的美玉，园林中的鲜花，鸟类中的孔雀，海水中的游鱼。但是上述的东西再美，脸上都没有因血液流动而涌出的红晕，更没有因神经活动而萌动的羞耻感。人体美是全方位的，包括上体美和下体美，缺一不可。

　　两个青年人无趣地走了。我走出展厅之后，漫步在街上，想了很多很多。

　　首先必须承认，我是人体（尤其是裸体）的崇拜者，但人体若只是“体”，即一堆肉，毫无精神属性，与死去的尸体或活着的尸体也无大区别。

　　说来说去，人体美与物体美、尸体美之所以不同，根本的原因只是在于它有精神。

　　近年来流行“行为艺术”、“人体艺术”、“用身体写作”、“用下半身写作”之类，有的是为艺术，有的就是借用肉体进行各式耍弄勾当。我看这样的事若是体现为生理学、性技术学，都应该承认其价值。若是转用到真正的艺术、文学，就从动物学错到人生哲学或社会哲学上去了。

　　道理很简单，文学首先从属于“文”，即文明、文化；艺术同样首先从属于对文明、文化的纹饰，是对野蛮、蒙昧的超越。

　　《诗经》首篇首段中便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强调的是女人要做淑女，男人要做君子，而否定了赤裸、野合的合理性。《诗经·召南》中有一首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在野外灌木丛中的幽会。男的性急，要解开女性的佩巾（包括衣服）。女的则劝止，认为那样做是不文明的，会使她感到羞耻。

　　耻感是野蛮人升华为文明人的重要标志，尤其是性活动！

　　我尊重一切人（特别是女性）的下半身。因为人体是个整体，没有下半身岂能是完整的人？但文学是由上半身（特别是脑袋）去制作、去完成的。定要舞弄着下半身去搞文学，当然也只好随你的便。——我尊重裸体，但我鄙弃裸体文学，尤其是两个裸体互相碰撞出的文学。